“胜春,叫他进来。”
“是。”
胜春得令,迟疑了片刻,垂眼松开手。
霍洄霄噙着丝笑,弯腰钻进马车里,在沈弱流旁侧大马金刀地坐下,“我当圣上的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铁了心看救命恩人带伤在外颠簸呢,原来也不是啊。”
这混账玩意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跟个巨人似的,这么一坐,几乎将整个车厢大半部分全部占尽,那双长腿微屈,颠簸间,膝盖不时擦过沈弱流大腿侧。
他也不觉冒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着,言语间一双浅眸直勾勾凝过来,唇角勾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太过逼仄,沈弱流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心里压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半边身子紧紧贴着马车厢壁。
“你最好是来与朕说正事的。”
他吞了口唾沫,神色淡淡的。
霍洄霄后仰靠着车厢壁,闻言挑眉,“不然呢?”
沈弱流瞪他,“不然,不然朕这便将你丢出去!”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
沈弱流像什么?
像个红蓼原上长得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一踩尾巴便奓毛,即便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要亮出没长齐的小乳牙小爪子可着劲地抓你挠你,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反而把皮肉之下的那点痒搔出来了。
抓抓挠挠地不顶事,犹如隔靴。
叫人更想欺负他了。
小玩意挺可爱的,霍洄霄一见他便想顺着尾巴挼两下,非他恶劣,实在是难以克制。
霍洄霄笑了,乐不可支,摊摊手道:“那圣上这便将臣丢出去吧,臣挺好奇会是怎么个丢法?”
这混账生得跟野兽似的,浑身紧实的肌肉,手腕都有他胳膊粗,整个身子能将他遮得密不透风,沈弱流瞪着霍洄霄,暗自比较,突然自惭形秽于这副瘦弱身躯。
感觉自己在这混账面前就跟被猫玩弄的小老鼠。
他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眼神软了,“懒得跟你瞎掰扯,你有什么事快说,朕乏了。”
霍洄霄故作吃惊,“臣有事吗?臣没有吧……有事要同臣说的不是圣上吗?”
他单手抵着膝盖撑着下巴,靠近沈弱流,浅眸微光闪动,
“圣上不知么?臣这是在给你机会呐!”
沈弱流下意识地拢紧身上大氅,瞧他那大剌剌赤裸的半身伤眼,挪开目光道:“朕不会放你回北境,最起码现下不能;朕也绝不会……”
咬出这几个字沈弱流十分吃力,耳朵尖红得欲滴,
“朕也绝不会应允你那般混账请求。除此两件,你想要什么?朕都予你。当然,严瑞二人你要完好无损地交于朕。”
霍洄霄靠回去,笑得意味莫测,“要是除开这两样,臣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洄霄!”
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太过放肆!朕叫你有的选的时候你最好识相点,到了最后别落个两败俱伤!朕不愿如此,相信你也不愿如此!”
霍洄霄怒极反笑,心中生出点暴戾,抬手要掐沈弱流下巴堵上他那张凉薄的唇,却在眼神扫到他腹部的时候顿住了,只是轻轻落到他脖颈后,气消得毫无踪影,
“我一直挺好奇的,为何你对他人皆是温声细语,对我反倒如此凉薄,摆不出半点好脸色,沈弱流,这究竟是为何呐?”
是时,马车动荡,沈弱流后脑勺险要磕在车厢壁上,却被霍洄霄掌心护住。
“你干嘛?!”
他那张蓦然凑近的脸,掌心的温热,从尾椎骨蹿上来的那种莫名酥痒,一切都使沈弱流无所适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猫。
霍洄霄垂眸凝视他,噙着丝笑……沈弱流与他对视一颗心提起了,呼吸停滞,手掌从后脑勺挪到脖颈处揉搓,而后一反手,变戏法似得捏着一片树叶在他眼前晃荡,
“衣衫上沾了落叶,臣替你摘掉,圣上以为呢?”
沈弱流别开脸,“就是你这种混账的态度,屡次捉弄羞辱朕,朕才对你摆不出一分好脸色……你对朕与别人,何尝不是存了十分的差别,现下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车外除了马蹄声一片寂静,天穹云层很厚,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落雨的架势。
霍洄霄垂眸把玩着那片枯叶,“圣上不愧为九五之尊呐,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将那枯叶隔窗丢了,适时风动,卷挟枯叶飞到不知哪里,霍洄霄骤然靠近沈弱流,浅眸闪烁,笑了一声,
“沈弱流,你知道我那时候都要修书告请我阿耶了,一颗心巴巴地掏出来,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近在咫尺,气息喷薄于耳侧,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沈弱流险些坐不稳,“你又发什么疯?!”
霍洄霄不理会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压抑着戾气,自顾自道:
“我霍家替你沈梁皇室守北境几十载,唯命是从!挐羯人多凶恶啊,我与阿耶日日将这颗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怕一夜睡得太死,挐羯人铁骑便踏破仙抚关直抵南部,令你沈梁皇室永无宁!兢兢业业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呐!”
“可你呢?明知道我一心想回北境,却仍旧一道懿旨,将我囚于这方牢笼,做你们沈皇室的一条狗!将我视作玩物便罢,我可以理解,你沈弱流身为九五之尊,身侧之人又何止二三,我霍洄霄算得了什么,你多高明呐!可你不该将我的一颗心如此玩弄,不该将它撕碎了!”
他手掌挪到沈弱流心口,
“沈弱流,你这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不挣扎了,帘外朔风呜咽,连马蹄声都隐去大半。
直面此人质问,沈弱流不知作何感,只觉一颗心跌落谷底,喉头发紧,仿佛看见了他描述的六年前红蓼原的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