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当真在庭上讲出什么于他不利的话,便当真会丢了性命。
这些日子里,尽管人身自由被牢牢限制,好在读报还是被允许的,这也成为了聂昭与外界唯一的连接。一版版时政要闻翻下去,不出她所料,南京果然下派了官员到沪,专查烟土一案——
十日前,南京政府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长便已率领专员抵达上海,下车后马不停蹄,当日便于租界码头查封了大量鸦片,经逐一盘点,共有大小387包,另有若干小饼,共约2100斤。
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再没有旁人,自当是那个骤然调职南京、此后始终杳无音信的聂征夷了。
报纸上白纸黑字,聂昭一遍遍抚摸那个熟悉的名字,心中愈发踏实,也愈发笃定了早先的猜想。
查封鸦片当然不算完,十日里,聂征夷的查询也是紧锣密鼓:
一查戒严警务部巡官宋方州等关系人;
二查军务总长陈雪堂等关系人;
三查“南嘉”
轮全体船员一十三人;
四查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掌事、船工一干人等;
五查“石川商社”
出示名片者石秋寒;
六查上海新闻社时政版主编蔡毕舟;
七查引发舆论、于烟土入沪当夜实名举发之人证,蒋万仪。
当然了,这最后一人自是无人寻得到的,这也成为此案最大的疑团——
冲突当夜,不少人听到“蒋万仪”
这名字,宋方州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陈雪堂要人,二者为此红颜剑拔弩张。次日的新闻纸上,恰好便惊现此女之名,其人竟实名举发烟土走私,矛头直指宋方州!
有人说,此女原是宋方州的未婚妻,却与陈雪堂勾三搭四,二人常于霞飞路的爵士西餐厅私会。这样看来,当日那报道定是蒋万仪受了陈雪堂指使,如今失踪也定是被陈雪堂给软禁起来了,只等此案开堂,便以人证的身份出庭为其开脱。
也有人说,就在那报道刊登的第二日,曾亲眼在龙华的一间酒楼见过宋方州与蒋万仪,二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根本就是旧情复燃的模样。明摆着的,这女人是宋方州的人,陈雪堂才是无辜蒙冤。
说一千道一万,此女眼下究竟身在何方?是死是活?是否已被陈宋某一方控制?
众说纷纭之间,沾染了桃色的烟土大案不断发酵,掀风鼓浪,引得全市哗然:
沪地律师公会、禁烟委员会、南洋商会、中华妇女节制协会、拒毒会等团体,于三日前联合举行代表会议,要求此案公开审理。
如此一来,饶是烟土走私这字眼再怎么敏感,上海当局再怎么为难,眼下也不得不明晃晃地搬到台面上来处理了。
可以想见,她的出现,对这本就炙手可热的一案意味着什么……
聂昭睁开眼,唇角浮现古怪的笑容,眼底却有精光闪过,恰似东风烈火。
她转眸望向窗外,眉梢高高扬起,就那么哼起一支曲调,“尔等……看旌旗飞舞……旗角飘南……这隆冬……这隆冬……岂会有东风转蟠……”
六点钟,宋方州准时来到津田良二的寓所门前,汽车在一前一后两部车子的护卫下,缓慢驶出寓所,朝着上海市内行去。
开车的是宋方州以往的司机高典文,赵群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宋方州与聂昭则各自分坐在后座两侧。
打从上了车,二人便缄默不语,聂昭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宋方州,始终都在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约莫行了二十分钟,彻夜未眠的她到底还是有些熬不住了,索性就倚着车座闭上了眼。
宋方州侧眸看她一眼,也没开口,只径直伸开手臂,揽她靠上他的肩膀,她竟也全未反抗。
仿佛睡得极沉,连汽车颠簸也未能令她转醒。
他极小心地脱下外套,盖到她身上,见她浓密睫毛投下如扇的暗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紧绷良久的唇角不自觉就舒展开来。
尽管彻夜未眠,眼下疲倦得厉害,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闭眼。
半个钟头后,一幢高大宏伟的欧式大楼进入眼帘,汽车却并未停靠门前,而是缓缓绕入了一侧的林荫道中,停到大楼背后。
未及宋方州开口,聂昭已睁了眼。
她利落地直起身来,眼中殊无半分惺忪,只转眸去打量身侧的建筑。
宋方州轻轻地交待,“你先下车,赵秘书带你从侧门进入办公厅,你等在休息室里就好,不要随处走动,至多两个钟头便会有人传召了。”
“两个钟头,足够了。”
聂昭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着,却见他眉间一皱,“什么足够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当然是,足够在心中盘整一遍这桩案子,免得待会儿说起谎话来心虚,坏了你的大事啊。”
言罢,未及宋方州开口,聂昭便已拉开车门。
外套在她迈下汽车的一瞬间滑落,二人俱有怔忪,却只那么一瞬。紧接着,聂昭不动声色地将外套拾起,递还给车内的宋方州,一句话也没有讲,就那么转身迈开了脚步。
靴声铮铮,未有半刻停歇。
望她孑然倩影,宋方州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哈尔滨的雪夜。
“列车是明早九点钟的,你想好了便来,我在站台等你。”
谁的话语清晰浮现脑海,满打满算也才半年光景,却令他生出一种远在前世的错觉来。
彼时,她便是如同今日这般转身,并未回应他的话语,次日更是未曾应约。可他记得清楚,那个转身间看似洒脱的背影、那个曾经扬言“我喜欢两不相欠”
的她,却是披着他的夜礼服外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