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和那个叫芳姨的女人走得很近,芳姨叫艾文芳,比余祖芬小两岁,说自己原来是红旗拖拉机厂的女工,她再次见到郭发,已经不再做皮肉生意,素净的一张脸,看起来比余祖芬还要老上几分。
借着芳姨这条线,一一排查了和母亲有关的男人,那些肮脏的嫖客,虽然洗清了伤害母亲的嫌疑,面对他们,郭发总忍不住要给他们喂一顿老拳。
“无亲无故的人最容易做亡命徒,没有牵挂。”
芳姨对他说,这种杳无音讯更激发了郭发的疑心,不惜动用了过去所有的人脉,却一无所获。
郭发疲惫地坐在床畔,提刀,抹去那一日沾染的木屑,孜孜地削起苹果来,忽然看见母亲枕头下的紫色手包,皮面皲裂,鼓鼓得,像是在有意隐藏,他在大襟上随便擦了几下,轻手轻脚地抽出,不敢惊动,竟从中掏出一团细碎的收据,昏黄的灯光下,上面绀紫色的血迹昭然,这是一张从省城到太平的火车票,时间正是余祖芬受伤的当天上午。
郭发孤身来到铁路局机务段,白康宏正在副手的簇拥中谈笑风生,仿佛有某种感应,远远地就看见了郭发,他诧异又兴奋,轻快地从火车上跳下来,像一只蛤蟆。
老一点的工友们亲切地叫他小白,白康宏知道这里的生活是一眼望到头的,手里的调速手轮带着悠长的火车行驶固定的轨道,他不久也会成为老白,成为和父亲一样的老人。
“你咋来了?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怎么样,那天搁饭店没伤到吧?”
郭发看着白康宏淤青的脸。
“上回的早就散了,这是我媳妇儿打的。”
白康宏说。
“曹微家暴你?”
郭发说,“你是不是不老实啊?”
“老娘们儿没有武德,专往人脸上打。”
白康宏气恼地扶着额头。
“因为啥啊?”
郭发低声问。
“就那些事儿。”
白康宏没吱声。
“行了,你得听小微的话,咱俩再不能有私下的来往了。”
郭发笑着说惨伤的话。
白康宏有些哽咽:“……”
郭发扬手打断他,无意纠结过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血染的车票,低声说:“今天我找你是有点急事,你能帮我找出这趟火车的列车员吗?”
他抱着微茫的希望,要是火车票是实名购买的就好了。
“这都是举手之劳,”
白康宏带他来到了僻静的角落,“怎么了?怎么有血?”
郭发分神看着远处轨道上呼啸而去的火车,叮叮咚咚,畅快地发响,伸向无穷的远方,钻入青黄的甘蔗野地之中,他胸口的零件被螺丝刀拧开,心脏变得摇摇欲坠,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齐玉露,那天她的眼看向世界之外,神采飞扬:“我想要开火车,一直开到头……”
郭发灵机一动:“你还得再帮我一个忙。”
白康宏轻叹一口气:“你知道,你让我干啥都行。”
北国列车(二)
初冬的太平,冷空气无孔不入,可当靠近郭发的时候,却感觉格外暖和,像是围炉那样熨帖安适,别人只是寻常的棉手套,他则是军绿色手闷子,不漂亮,甚至丑陋得有点令人羞耻,却把你在冰天雪地里闷出汗来。我喜欢郭发的拥抱,他比我的身体大两个号,能把我完全包裹住。如果我也是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就好了。
每天清晨,天还擦着黑,我疲惫地走在路上,常常感到北方人,特别是东北人的坚韧,他们龇着牙,把自己裹得像雄伟的熊,即便冒着风寒,却还是勇往直前地走着自己的路:活着呗,还能死是咋?我羡慕他们,人间是很好的,希望我能留得再久一点。
——2000年11月1日齐玉露随笔
主治医师是个中年女人,姓龚,清瘦苍老,头发和脸上活像挂了一层霜,余祖芬静静地坐着,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像是在接受拷问那样紧张:“找我有啥事儿?”
龚大夫平静地对她说:“从你这个ct和抽血的结果上看,是肝癌。”
作孽一生,也算是有了报应,余祖芬更是没什么波澜:“我爸和我老姑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看来我他妈的也是没逃过啊,都是命。”
诊室里的两个中年女人默默相对,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
龚大夫摘下口罩,脸上的霜融化了一些:“我认识你,余祖芬,二十年前你生你儿子的时候,我就在边上,那时候我还在妇产科室。”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
余祖芬眯着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么能不记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当时你在里面难产,他在门外撒酒疯,说你怀的是野种,”
龚大夫这时候眼中有了泪花,“你当时死活生不出,我看着你身上,一块一块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疤,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式儿的光荣事迹,八辈子都忘不了。”
余祖芬苦笑着:“我记着我当时两天就出院了,还有个小大夫给我塞了两盒归脾丸,我以为是给错人了,是你吗?”
龚大夫点了点头,鼻子发酸,两眼仍是凌厉如刀:“女人,活着多不易啊,我记得你家儿子生出来特别沉,八斤多,现在看着倒瘦多了,天天来送饭,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还是有福。”
“谢谢你。”
余祖芬这一生很少说这样的话,声势低弱,张不开嘴似的。
龚大夫拍了拍她:“不习惯就别说,我不差你一句谢谢,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这世道太他妈的操蛋了。”
余祖芬低下头,眼泪这才姗姗来迟,簌簌而下:“别告诉我儿子,我不想拖累他,他过得够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