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以往气势咄咄逼人、行为专横的韶亲王,他轻轻拍抚我的肩,宽慰道,“别害怕,我定会带你出去。”
缓缓放开我,拓跋信陵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摩挲着极其狼狈地探向断裂墙垣缝隙两侧,且以男人绝对力气优势扒开残砖,一块又一块,不知疲倦。
藉着闪烁不定的火光,我这才看清楚,他的肩膀竟被割出好几道触目心惊的血痕,更有零星几片碎瓦刺入血肉之中,随着他简单重复清除废垣残砖的动作,一寸一寸割裂得更深。
心弦,没由来地颤动。
我差点儿忘了,从宣和二十八年夏至今,拓跋信陵前前后后救了我四五回。
初次相逢时,他拽着我这个拖油瓶一路向北逃窜,以避免辨不清状况的我成为刺客刀下的排骨渣。
二度重逢时,他并未听信东郭吕的片面指控,反而认同我所宣称的‘阳.精.液化’之荒诞理论,更不曾吩咐神武禁军将我就地正法。
当我含屈受辱被怀王拓跋平原冠上淫.乱罪名时,是他及时指出我被封住穴道、及时阻止了我带发修行的悲惨小尼姑生涯;当我面临妇刑逼供之际,也是他预先捉来几只青蛙助我蒙混过关、避免了我被御史中丞当廷杖责的痛苦。
……
拓跋信陵救我的次数,与利用我的回合,不相上下。我该感谢他一次次救我于危难,还是该感激他一次次推我入火坑、赐予我磨难重重的人生?”
都说女人生来像一颗眼珠:从来不觉痛,遇上酷热严寒也不畏惧,却常常禁不起一阵风。任何一点灰尘,都足以叫它流泪…………一年又一年流逝,原来我的随波逐流、我的隐忍坚持,始终抵不过拓跋信陵的一回眸、一撒手、一轻鄙、一恻隐。
当初懵懂,完完全全,只为世面见得少。尔今感叹人生起伏,他迷恋皇权不是罪过,我运气差且任由他摆布,才是罪过。
“小丫头,把手伸给我。”
一声蹙迫的呼唤,幽幽从头顶斜上方的裂垣外隙传来,猝然打断我的思绪。
定定地看着拓跋信陵,看着他原本明亮的面庞由于弥蒙了尘土而消减了轩昂气质,仅剩一双凝视我的眼眸依然炯炯有神。他俯趴在暂时安全的那一端,朝我伸长了手臂,全然不顾漫天细雨浇淋打击,亦忘却了血液正从他肩膀伤患处静静涌出,从指间滴落。
“杨排风,你发什么愣?”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拓跋信陵开始不耐烦我的怔神呆傻,粗犷了嗓音催促,“不想活了么?!”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以手揉了揉微微酸涩的眼,我吸吸鼻子,朝拓跋信陵浅笑,“韶王,我已经没本事帮你从昭平无忌那儿盗得一两件有用的东西……再过两天,无忌公子即将迎娶叶静芸为妻。与其耗费时间救我,倒不如省点力气,想想如何让叶静芸帮你成功偷取伏兵部署图。”
他深邃黑眸有了一闪而逝的惊诧。
“你走罢!现在的我,对你无任何用处。”
幽幽道出后半句,浑身的伤痛迫使我慢慢吐出一口气,侧了脑袋静静俯在地上。
我想活,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纵使历经种种坎坷,可从未动过轻生的念头。然而,我怎能允许自己被拓跋信陵所救?与其卑躬屈膝接受他的的恩赐、欠下一辈子都难以偿还的人情债,倒不如听天由命,死在他面前。
毕竟,每被他救一回,我眨眼间失去的东西,一次比一次珍贵。
“没用的蠢东西!”
彷佛误解了什么事实,拓跋信陵火冒三丈得骂出口,其语言之粗鲁彪悍令我闻所未闻,“吕雉二十八岁的时候,单独被楚霸王项羽扣为人质,没男人亦没儿子;武则天二十七岁的时候,仍在感业寺出家为尼,没容貌没男人还没头发!你年岁不足十九,有野男人有野种还拥有三千青丝,哭什么哭?!再敢一哭二闹寻死觅活试试?本王立刻毁了你的左脸!”
我险些没被他的粗鄙言语哽得岔气,“你、你……”
“敬酒不吃吃罚酒!”
蛮横打断我,拓跋信陵咬牙切齿的警告,“再哭丧试试?我不仅仅有能力让怀王五弟为你暖坟暖墓,还有本事废了他的子孙根,让他后半辈子为你恪守孝道,无法再与其他女子行房。”
“你疯了不成?”
我瞪圆大眼,“怀王即将迎娶温如意温大小姐,你废了他,蒙受损失的女子又不是我。”
“那就改废贺兰栖真的子孙根!”
他话锋蓦转,调子一如方才的愠恼,“徒弟死了,师父继续守活寡。”
“你真是疯了。”
没被熊熊大火烧死,没被坍塌的内阁砸死,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倘若慧太妃得知贺兰栖真出了意外,她定不饶你。”
“那……那本王就只废宇文昭则的子孙根!”
执意威胁,丘陵君语音语调出现了罕见的中气不足,却仍霸气有余,“不但毁了他下半身幸福,还拿去喂巷尾流浪狗。”
听出了拓跋信陵警告话语里暗含的讽刺揶揄,我没好气地瞪他,一览无遗他刚毅面颊上倏然绽放的狡黠笑靥。看着我四年黯淡光阴所成就的憎恨形象,我无奈苦笑,“韶王,你何必死缠着我不放……”
“我知道你不愿亏欠我,可我同样不想有愧于你。”
他再度朝我探长了手臂,低沉的声线字字铿锵有力,“如果你一心寻死,倒不如把自己打扮得明媚动人、再恢复‘颜招娣’的身份风风光光去死,而非像现在这般蓬头垢面,带着满腹冤屈傻傻等死!任何一个枉死在廷尉司里的犯妇,不论她生前为人正直清白,抑或恶行累累,结局不外乎被狱卒剥光衣物、草席一裹扔进西郊的乱葬岗!你愿意裸葬,我还舍不得见你肚里的孩儿著凉。”
我呸,最后一句是什么话?!
“杨排风,我知道你有许多放不下的仇恨……想想为贺兰芮之立下的重誓,想想肚子里尚未出世的骨肉,你真舍得死?倘若我告诉你,你的脸是仅仅被发簪所伤,伤口细小狭短,只要以芥草熬成的浓汁配以新摘的龙骨花瓣敷贴在脸上,不出半个月,必能淡褪疤痕且恢复往昔的柔嫩触感……”
“真的?!”
或许是拓跋信陵言辞坦诚得让我听不出任何虚伪,又或许是女人天性对于外在容貌的在乎,令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打断他,“我脸上的伤,不严重?”
“我看得清清楚楚,并不严重。”
他声音不大,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肯定,“小丫头,你自己想好,是选择人情债二者互相抵消,还是坚决不从,执意被浓烟呛死?继而被如狼似虎的狱卒们剥得一干二净?我实话告诉你,奸尸这档子事,时常在西郊发生。”
我呸呸,最后一句是什么狗屁话?!思忖犹豫着,难免有些忐忑后怕。良久,我咽了咽干渴的喉,不确定问,“为什么……你竟然认定自己有愧于我?”
他愣住,显然没预料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