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晶晶一个人在窗边坐着,窗帘半掩着。她就躲在虚掩的一角,看着外面的夜空。
夜已经有点深了,对面居民楼的每一个窗户里都黑洞洞的,像一个又一个复制粘贴的空洞,立在那里,合成一堵巨大无比的墙。一个人没有办法冲破那面墙,就像一个人没有办法冲破他人生既定的边界。
即便是冲破了,他所将要面对的,恐怕也是无数黑洞一样的虚无。
每一个同样的夜晚,黄晶晶不想去睡。
一个人的一辈子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不想睡去?反正就是,过一个就少一个了。时间过得快吗?对于时间的逝去,除非是日期上的数字的机械式的变动,除此之外,对其没有一种明显的感知。
此时,不知何处的某棵树上,有一只鸟刚刚从它的梦中惊醒,出了一声清晰的划破寂静的叫喊声,紧接着它又沉沉睡去了。
黄晶晶点燃了烟,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去抽了起来。虽然现在没有和黄光荣与李婉婷住在一起,她其实用不着掩饰房间里或者身上的烟味。但是,她自己并不喜欢身上带着烟味。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身上有没有烟味,或者是有其他的什么味道也好,都还好。只不过,作为一个社会性的人,再加上,她必须每天出门去上班,所以,她还是得注意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主要是要注意身上有没有什么能够令他人产生不妙的联想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令她总是在这样的夜里醒着呢?或许是这种时间所独有的、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具备的寂静。
黄晶晶吸完一支烟,又陷入思索当中。思索什么呢?
当然是陈建设,这是现在常常令她陷入困扰的原因。
如果一段关系,没有一个明晰的轮廓,也无法再引什么明朗的预感,是否就意味着这段关系已经接近尾声?其中的双方对彼此的思念当然是不对等的,也许一方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另一方却截然相反。
黄晶晶反复拿起手机又放下。思想转化为实际行动,在这里还缺少某种因素。
因缘也许当真是命中注定?思绪在心的无边旷野里蔓延,有时疯狂,有时缱绻,脚步却始终迟疑。就这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只一个简单的理由,如今已不足使她再多走出去一步。
已成定局的现实中的一切,足够强悍,已完全制止住了她再有任何行动的念头。
但是啊,她感觉像是卷入了一个漩涡,挣扎或者抗拒都没有用,人生像是就要这样沉下去了——
小女孩,你从此时此刻抽身出来,去看看以后吧。
我是黄晶晶,黄晶晶不是我。她从没想到过她会成为我。她想成为的,是另一个人。但没办法,事已至此,她没得选。若非如此,也不会由得我在此唠叨不已。
她不像我,她话说得很少,而且声音也小,小到常常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这个世界时时刻刻充斥着声音,不知你现了没有,睡着了也是,醒着也是,一个人几乎根本听不见另一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却总在假装听见了。
反正有一天黄晶晶终于现了这一点,后来她就成了我,而不是别人。千头万绪,自此处伊始。
一旦开了头,便没有所谓的回头路了。她每走一步,便是走向我,时间每过完一些,她就离她自己更远一点、离我更近一点。她当然不晓得,但我晓得。
要是早知如此,她还会经历那些忧郁与不安吗?她还会这样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走近我吗?对此,我实在无法找出答案。
此刻我想,若非如此,那么,现在,我的存在岂非倚赖了多么大的幸运以及机缘。我也可能从来就不会存在,她竟也完全有可能成为了别人。这是我现在才明白的!
是她选择成为我。
正是现在,此刻,我真想说一说,她和李北军之间浪漫的相遇,初次相遇。因为黄光荣和李婉婷曾努力试图令她,或者我相信,这是令这一切改变悄然生的起点。而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与李北军相遇的那一刻才不是什么所谓的起点。
黄晶晶的改变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之前、更早以前,就生着了。她不断拒绝着、否定着,逃离有关她的一切。
直到那一刻起,她才明白了自己有权选择,而且明白了自己的选择。她选择开始渐渐走向了我。是我,而非别的什么人。
但是,一旦我这样开始说起与那最初的相遇所有关的一切,那么我所说的一切就都是谎话。话仍未出口,连我自己都已不再相信。你最好也同样不要相信,真的,一个字也别信。
让我再好好想想,初次的相遇,既不浪漫,也不奇妙,甚至算不上是机缘巧合,也不够百转千回,都不是的。
搁下你凭空捏造这一本领,放弃你头脑中的创造与想象,这些通通用不上。初次的相遇,是平凡中的平凡,普通中的普通。
这么说出来的时候,我已足够坦诚,虽然听上去免不了让人沮丧。
但是,且慢,既然一切终将成为回忆,何不让回忆变得浪漫。尽可能地去假设,一切都很浪漫,最好能够在日后回想起时,调和一切的乏味与平庸,如何?
停吧,停下吧,别再继续摇摆犹豫了,好吗。
可是,话说回来,我现,除此之外,对此我已无话可说。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黄晶晶不同。故事如果交由她来讲述,会大不相同。
黄晶晶和李北军之间,是怎么忽然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呢?现在再细究这个问题,着实让人头大,因为相关一切都已无据可考。
黄晶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后来她把那部分日记全部毁掉了。烧掉?还是剪碎扔掉了?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可惜呢?
只不过,如此一来,黄晶晶恐怕也绝对保有了她的隐私。关于那一切,和李北军之间的所有,她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呢?
黄晶晶瞥一眼随手放在书桌上《檀香刑》,这是陈建设有一次提到他正在看的书。
也许,就这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