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荀沃那时常抽风的脑袋瓜子,今天好不容易正常一回,敏锐地抓到他话中的语病,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季一长当时告诉怀王,荀沃已然把人监视起来,而落竹此去寻人,正是基于此。但落竹口不择言说的这一句,等于告诉荀沃,他早就知道落竹不在边城,不仅他自己知道,连荀沃也是知道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落竹再怎么自持心计,也会犯错误。
这不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此时,怀王帐中,季一长双臂反绞,左肩的伤口被草草包扎,血迹正一圈一圈染红白色布条。怀王一个深呼吸,尽量心平气和道:“你就为了这样的理由背叛本王?”
“一长家为百年望族,自幼饱读诗书,若不是被怀王高义所感,不会放弃科举,投入王爷门下。一长平生所求,不过辅佐圣主,开创盛世,好不负平生所学,一展抱负。怎知怀王沉溺情爱。先是与云大人纠缠不清,于先皇驾崩之际,甩手远遁,与皇位失之交臂。而后,又因落竹区区一介男妓萌生死志。王爷如今,已非一长圣主。放眼天下,幼帝顽劣不堪大用,朝堂乌烟瘴气,倒不如,另投他主,做个改朝换代的功臣。”
怀王冷笑两声,道:“说白了,你觉得本王已经不值得你效忠,放眼天下,值得你效忠的,只有外族人。你要打着改朝换代的名义,带异族人的铁蹄,踏过同族的尸体,对不对?”
季一长一梗脖子,道:“盛世之下,无不以白骨垒成。”
怀王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不过是想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做个人人艳羡的权臣,何必拿一展抱负来当借口!可怜本王引你为知己心腹,凡大事无不交托与你!”
听怀王这么说,季一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但不过一闪即逝,怀王未曾看见,季一长,只怕也抓不住如此细微的感情波动。
“你是何时开始,与瓦剌联系?”
怀王问。
季一长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落竹刚刚逝去,自己正在一生中最昏暗的时分,镇日浑浑噩噩,无法发现季一长的反常,也不奇怪。
又问了季一长几个问题,季一长有的照答,有的紧咬牙关,就是不说。怀王无意为难这位曾经的心腹,这人知道自己太多机密,又做出这种事,是留不得了。自己能给他的,不过一场好死。
“王爷,”
没想到季一长忽然道,“一长自知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无可辩白。无论王爷要如何处置一长,一长心甘情愿,只求王爷莫要为难一长的家人。此事从头到尾,一长未曾向家人透露半句,还望王爷看在一长多年效力的份上,放我的家人一条生路。”
怀王本来还在怀疑他的家人中是否有人助他一臂之力,听他这么说,心反而放下一半。但正在气头上,可不愿意给他什么保证,叫他安安心心去死。
“你犯的是叛国大罪,按律当株连九族!本王没有将你就地斩杀,反而留你至今,已经是念过去的情分。你竟然还来跟本王求情!”
“怀王留我到如今,个中缘故你我皆知。可一长一步错步步错,既然王爷执意不肯,那一长愿意拿落竹公子的下落来交换。”
季一长道。
“落竹?”
怀王方才已听荀沃说过,落竹并不在边城,故而对于秦浮生能否带回落竹,心里已经了然。只是没来由得,担心起那人的安危。怕他回程途中,遭遇瓦剌散兵,会出不测。而今,听季一长竟要用落竹的下落来交换家人的安全?
怀王觉得这多少有点阴谋的味道,他被季一长这样一背叛,这个人的话,是不敢再信了。
姑且听听吧。
“若说荀沃当时匆匆一瞥,可能看错的话,剑开是落竹的师兄,总不会有错。他虽然没有明说,但王爷必定也知,那张寻人榜文上所寻之人,便是落竹。如此一来,落竹必定尚存于世。只消抓几个逐云城的人来问问,便知剑开是如何与落竹公子失散。而失散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也不难推断。如此天时地利一对照,当时落竹公子于草原落单,会否曾被路过之人救起,而后一行人又有何机遇……王爷,不知一长此言,可能保一长家人平安?”
落竹在帐外跟荀沃大眼瞪小眼半天,绷住了劲就当自己刚才放了个屁啥话也没说。听得身边有响动,让开身子,竟是季一长被押了出来。季一长模样甚是狼狈,可看着落竹不住地笑。落竹被他笑得发毛,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另一个随行对荀沃虚行一礼,道:“王爷叫秦浮生进去。”
落竹心中默念“待会儿我就一问三不知反正娃娃脸被我收买不会出卖我我只要小心点肯定不会露馅”
进去了,头都没抬,像根柱子一样往那里一杵,就等怀王问话。
“秦浮生,你过来。”
怀王的声音微微颤抖,八成是被气的。
落竹乖乖过去了,一支笔饱蘸浓墨,递到眼前。
“会写字吧?”
怀王问。
落竹想摇头,可一个商人不会写字太奇怪了,只得点头。怀王笑了笑,道:“那你给我写几个字。”
落竹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死生契阔,白首不弃。”
落竹笔尖轻颤,一滴墨滴在纸上。他满脸堆笑,道:“不好意思,这几个字记账一般用不着,所以我不会写。”
“没关系,那就写两个简单的字。”
怀王道,“就写‘落竹’二字吧。”
落竹把笔丢下,一瞬间脑子转了千百个念头,还是决定装傻:“这两个字,王爷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