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皮茫茫然耷拉着,却又坚持不合上。直到最后那第三十下落在背上,龙静山方才两眼一闭,身体往前倾,终于昏了过去。
后来的一切,龙坤又说了什么,龙静林又做了什么,其他人都有怎样的反应,又是怎么被移动……龙静山一点也不清楚。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再度身在思过斋里,围绕在四周的只有沉寂。
整个人被放成背部朝上的姿势,趴伏在床上。手背上赫然多出一个针眼,大概是昏迷中被输过液,可见龙家还不至于不管他的死活。背后被打的部位火辣辣的疼,不过仔细感觉其中透着几丝清凉,应该是被上过药。他刚尝试着伸手摸过去,一阵更剧烈的疼痛叫他仿若触电了般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没过多久家里几名佣人过来换床单,龙静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粗使佣人抬到一边,动弹不得的感觉像被桎梏着般,说不出的难受。
可他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更紧的抿住唇。
这些佣人离开得更快,将他往床上一放,就像身后有人在追赶般飞快走掉。屋子里头一下子陷入一片连心跳都清晰可闻的安静中,鼻间依稀还有些没被打扫彻底的灰尘味。时间在他昏迷的时候过得很快,从敞开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的天色,此时显然已经又到了晚上。天边被城市的灯光映出一片微红,并不是多么暗。一个人这样独自待着,换在以前他大概不知有多不习惯,可是现在这里居然比其他地方来得让他安心。
大概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的缘故。
龙静山狠狠闭上眼睛,选择在无人看见时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是不委屈的,可是委屈也无从诉说。从小到大他所受过的教育都是男儿流血不流泪,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更是让他哭不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明明眼眶就发酸到涨痛,他却必须忍住泪腺下意识的运做。
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由心底冒出的酸楚情绪……他冷笑了一下,换在以前说出去谁会信呢?他龙静山竟然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此陌生,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大概是太过于全神贯注,他没有留意到从屋外投进来的视线,尽管那视线灼热地在他背上逡巡。
在看到绷带上洇出暗红的霎时间,龙静林的呼吸倏然一窒,喉咙堵得慌。那是他……打出来的伤痕,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定,他第一次后悔因为母亲的遗言去听从龙坤的每一句话。
同时他也有些庆幸,也许因为现在的龙静山伤重,不可能再像昨晚那样冲出来,他才能够不受打扰的看看他。
如此静谧,就像是龙坤宣告他成为家主之前的时光。
龙静林不由恍惚了一下,才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他竟然品尝到了这样深刻的怀念。怀念过去,怀念那两个人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其实思过斋他们之前不是没来过,那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这片区域有严格规定禁止任何人靠近,不管是龙家家族成员还是在这工作的佣人。但这条禁令对向来无法无天的龙静山来说,根本就等于不存在。
龙静林记得那是龙静山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在族规里看到了思过斋的字样。族规上这三个字后面的解释多少带着点阴森可怖的味道,只是在年纪尚小的男孩子看来,反倒更增添了几分让他想要一探究竟的神秘色彩。
好奇之下,连课都上得不安稳,龙静山一回家就提出要去思过斋探险。
龙静林自然知道那里根本没险可探,说不定还会招来龙坤的批评,刚想劝阻,就见到龙静山瞪大眼睛望过来。
眉梢高高扬起,浓密的长睫下,瞳孔里的神色非常神气。明明就是趾高气扬命令般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因为做出来的人是龙静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碰触了一下,他想要阻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龙静山却根本不会理会他的意见:“阿林,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走!”
身为保镖,龙静林也只能跟从。
后来两个人一起小心翼翼地避开佣人,在后院里转来拐去,终于找到了思过斋。
一到这个地方,龙静山进进出出转了好一会,就对这里失去了兴趣,撇撇嘴即刻就要转身离开。
龙静林更不会说什么,他知道龙静山是这样的脾气,从来都是想到就做,何况走得越早就越不会被发现他们偷偷来这的事情。就在龙静山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木柜。
谁也没有料到那只木柜的一只脚被潮气侵蚀得彻底朽坏,被轻轻一撞就向外倾倒,竟是直直朝龙静山压来。
电光火石间,龙静林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冲上前将愣在原地的龙静山给扑了开去。
木柜倒下,他却被压了个正着。
钻心的疼痛瞬间就从脚踝传到了身体的每一条神经。
他以为龙静山会跑走,谁知他却立刻拢了过来,通常只能在其中找到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竟清楚映出自己的模样——脑门上全是汗,嘴唇不断颤抖,脸色煞白看不到一丝血色。还有浓浓的惊慌和关切。
“阿林!你怎么样?你的脚被压住了?”
他疼得根本回答不了他,只能含糊的摇头。
龙静山更加焦急,手足无措的去推那木柜。可那柜子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不过才几岁的年纪,力气就是比寻常孩童要大些,对这木柜仍是束手无策。尝试了半晌,那木柜依旧纹丝未动,他倒弄得满头大汗,只怕比龙静林流的汗还要多些。
最后还是龙静山飞快地跑出去喊了人来帮忙,才把龙静林给救了出来。再后来,龙静山主动承担了私自前往思过斋的一切惩罚,包括他最讨厌的禁足两月和抄写一百遍族规,以及加重功课的分量。
那个时候,龙静林记得自己在病床上休养,每天龙静山都会跑来看自己,无论学习完龙坤交代的功课已经有多晚。小孩子需要的睡眠量大,来的晚了,龙静山常常会撑不住就先睡了过去。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小心地腾出空间,让龙静山在自己身边睡下。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往往会发现衣角被紧紧拽在龙静山的拳头里。
那是种奇妙的、被需要的感觉。
龙静林垂眼看向左脚,当初粉碎性骨折的脚踝如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不论是走跑跳都灵活非常。可是那些记忆却永远也不会抹掉。这么多年来,龙静山常常会对身为保镖的自己呼来喝去,说话的语气也以命令为多。但他愿意听他的话,并为此甘之如饴。或许是因为自己最清楚,龙静山有多依赖自己。
他再度将目光调转向屋内,趴在床上半天都没动静的龙静山突然动了,埋着的脑袋在枕头上蹭了两下才抬起来。房间内灯光很昏暗,却仿佛自动聚焦在他的身上,将那张漂亮的脸突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