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得利道:“……我去杀人!”
胸里的怒火似添了柴薪,越烧越旺。他昂阔步地向街市走去,似一个要去复仇的英雄。然而那勇意涨得快,退得也快,才走到街口,他又变回了一个孬种。
他握着那木工斧,忽如握着一枚滚烫烙铁。他孤仃仃一个人,能打得伴当如云的陶少爷么?人家身强体健,自己和其相比,简直像一副细骨头架子。更何况,若他真干出了杀人这等事,家中岂不是会雪上加霜?
犹豫像无形的藤蔓爬上心头,缠住他的两脚。郑得利想起陶少爷说过今日要去打茶围,约莫是去了醉春园。可他的双脚却未迈向醉春园,而是犹豫着转了道,去了清源巷。
他走到巷里,寻到了一间低矮小院,两扇木门比他家破败得更甚,摇摇欲坠,仿佛撑不起落在上面的尘土。糊窗的毛头纸破了几个洞,用茅草勉强填塞着。郑得利叩了叩门,高声叫道:
“方惊愚!”
院内没有响动,郑得利的心也渐渐灰败下去。方惊愚是与他结纳多年的旧友,虽总冷冰冰的一张脸,却仗义执言,如今更是做了一位仙山吏。他此刻来这里寻方惊愚,便是想教这故交给他打一打气,可如今此人不在,郑得利的心上似被猛泼一盆冷水。
“方惊愚!惊愚……你在么?”
木门突而吱呀一声,被猛然推开,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门洞里,杏脸逞娇,抱手喝道:
“他不在!咱们家没银子,快滚!”
郑得利愣住了,方才看出那红衣少女是小椒,一个借住在惊愚家的女孩儿。小椒也认出了他,脸色放缓了些,却依然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我还以为是收债的呢,怎么,是没蛋子郑少爷呀,你找锯嘴葫芦作甚?”
“我……我想同他说些话……”
“哼,他被师父叫去花天酒地啦!”
小椒撅嘴道,“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改日再光临大驾罢。”
说着,她砰的一声将门页关上,教郑得利吃了一口灰。
救星没了,郑得利垂头落颈地走出清源巷。
他踅在街上,拎着木工斧,也不知自己往何处去。想到小凤的泪眼,他义愤填膺,可真要去杀人么?自己单枪匹马,真能打得过陶公子那一伙人么?他心里像有千百根针在扎,高悬不定。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巷口,随着人潮漂流到了乌臼胡同里。这里四处楼宇轩昂,娼寮林立。涂脂抹粉的妓子们娉娉袅袅,倚门调笑。郑得利吓得想逃,却撞进一人怀里。
那人是个袨服女子,戴角巾,显是一位妓子。她热情似火,唤他道:“小少爷,莫要在外面盘桓了,入来坐坐呀!”
郑得利的头摇得像货郎鼓,慌忙道,“不,不……”
然而那女子的纤指已然在他胸口乱摸起来了。她摸中了方才郑得利用布绢包起、胡乱塞进衣里的木工斧,只觉是件硬物,便笑道,“小少爷好情致,竟预备了只角先生来,咱们一块儿来耍耍呀。”
说着,便连带搡地将郑得利带进院里。
郑得利面红耳赤,几番想逃,却被那女子紧紧攥着腕节。随着她穿过几层月洞门,只见得眼前豁然开朗,碧瓦亭台,流丹飞阁,华美无方。原来这是醉春园的暗道,吃腿儿饭的姐子揽到客后便会经此带客入园。
纱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密如繁星。郑得利稀里糊涂地被那妓子搡进廊上。恍惚间他想起陶少爷今夜也是要到这里打茶围的,他倒是阴差阳错地来对了地儿。
一伙妆扮艳丽的倡优彩云似的飘过来,笑声宛若银铃。那妓子见了她们,笑道:“我带了个生客来,园里还有哪间空闲的?”
倡优中的一位笑骂道:“玉鸡卫大人要来了,你还得闲出外勾人!还有,鸨母说你弹唱工夫甚好,得去候着场子,你是接不了这位贵客了!”
说着,用眼神瞟了瞟郑得利。
郑得利反倒松了一口气,从妓子怀抱里挣脱出来,慌乱摆手道:“你们既没空,不接我也行的。”
为防她们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他还补上一句,“何况,我有断袖之癖,不爱近女色,姊姊们莫要勉强了。”
那妓子吃了一惊,却依然伸手来揪他,“原来小少爷好走旱路,是我看走眼啦。不过不打紧,这园里也养了好些细皮嫩肉的相公,您先不忙走!”
郑得利已隐隐猜到了这里是蓬莱最大的欢场醉春园,暗骂自己说话卤莽,被人轻易赚入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