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大人産后染疾,这些时日到处奔波,大人他本就虚弱,又无适当休憩,如今这沉珂难治,小人实在是无力回天。”
多麽可笑的话语,一个男子産后染疾。可又是多麽残酷的真相,便是这个男子为云破月他生下了长乐,然后间歇性搭上了自己的命。
突然感到一阵刮骨的寒冷,云破月禁受不住地将手浸到水里,妄图用水温来缓解突袭来的寒意,然而,山泉更深的冰凉,钻心入骨。
和那个男人初见的那片山林石滩,月光铺散开来,水泉一片沉寂,十几年都没有多大变化的地方,星月寥落,墨黑的夜空恍惚哀嚎。
那个雌雄莫辨的漂亮少年就在这里洗涤着身体。
云破月慢慢地靠近那片水域中心,把自己浸没在水面。棉麻质感的衣料浮粘在身上,有种奇异的沉溺感。
水影沉沉浮浮,他在水下睁着眼,看见泡沫自下而上片片升腾,墨发如瀑,蜿蜒于水面。月色清朗,在水下意外晃眼。云破月忍不住将五指放在眸前,指头落下的阴影,在粼粼的波纹里碎了月光,恍惚又见那人的桃花明眸,见他皓齿轻啓,道:“破月。”
水寒彻骨,倾尽悼念。
脑海中挥之不出的,皆是和君朗相处那些岁月的点点滴滴。
原来自己是一直在意着那个男人的,当那个男人终于不在这世界的时候,云破月才恍然发现心里的这个事实。他才恍然发现,自己一直对他自己所说的“兄弟之义”
是个多麽愚蠢的谎言。愚蠢到,云破月自己都不敢去坚信,却还要一直逃避着催眠般地提醒着自己:他对那个男人,只是因为日久相处而舍不得的习惯,不是情爱。
那个男人也不止一次地问过云破月,到底如何看他们两人。
云破月记得自己说的,男子与男子,又怎会有情爱?
——云破月身卑位贱,怎配有情爱。
那个男人总是淡然置之。
一晃便是过了这些年。
可,男子与男子,又为何不能有情爱?男子,又如何,与女子又有何不同呢?
这个尘世到底为何又如此告诉自己呢?
云破月不明白。
人便是如此愚蠢,若不经过离别,竟是连自己的情感亦无法坦诚。
只是,如今,已是“物换星移几度秋”
了。
云破月想,他的一生本该如泥路平缓,本该如影随行于他人,本该一身尘灰于世卑微而行,不起波澜——却终究被那光照开,将心剥得无所遁形。
十五岁那年,在这个山泉中,是云破月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开始,亦是他一生甩不掉的梦怔的最初。
七
人到中年,一旦空閑下来,便似乎会格外容易感慨世间的变化与零落。
中年……这个词让云破月惊觉,他已到奔四的年岁了……
云破月曾偷偷在他那狭窄的思绪里,逍想自己中年后的生活。
一间寒舍,竹篱环绕,简单木窗,青青芳草,几亩田地,柳榆垂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云破月亦在多年之后,实践了这般的设想;黄昏,推开那间熟悉的篱笆院门……
可是,能跟他相伴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尘世了。
很多年以后,在云破月戍守边疆之时,又出现了一个固执而可爱的小姑娘。当她睁着一双麋鹿般的眼眸看着自己,云破月仿佛在那双纯净的黑瞳中看到了同那个男人最初相遇时的情形,那个少年让云破月永生难忘的回眸。
可惜,沧海横流,万古千秋,也永远只有一个君朗。
只有一个君伯人,会为云破月毫无所求地以一生宽容相待。
云破月想,那个男人是真的傻,要如此默默待他,爱着他;可惜,更傻的却是他云破月。
他爱那个男人,他竟不曾想让那个男人知道。
他爱那个男人,他竟曾经也不想让自己承认。
一更更,一夜夜,唯求君步缓行,待他日,黄泉路上,愿他还能望见君之衣袂。
一生一场雪,一雪一梦里。
苍穹如墨,压抑低沉,豆大的雨点从空中掉落,砸在泥泞的路上,水花四溅。
水顺着道路的沟痕蜿蜒而流,混合着腥味的血水,红遍了山林。
沿着血水蜿蜒而上,随处可见流着血的断肢残骸。
再大的雨水,也沖刷不了战场的硝烟弥漫,烽火已连续了两日,现下随处可见血骨堆成的尸山,且还在不断增多中。
雨水顺着剑背滑落,沖刷出冷寒的锋芒。
以剑支地,蔡介半跪着喘息,瞧着面前的黑靴恍然出现在视线里,蔡介冷笑一声,被雨水湿润沖刷后的脸上,带着血染后的杀气与难掩的疲惫:“你纵然杀了我又能如何,你以为你能制得住董崛和王双吗?”
“那就不需要子明你操心了,我既已发动这次叛乱,自然是有对策,届时你在地下好好看着便行了。”
柳子君斜过手中长枪上的红缨,停留片刻,目光又转向地上之人,“子明,我该说你是胆大还是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来这渊燕偏地称王,可又偏偏将我留着。五年前你说要瞧着我的手段,如今这下场你觉得如何呢?”
“……哈?”
蔡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却不作答。胸膛前断裂的箭矢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汩汩鲜血随着雨水沖刷涌染着衣襟。
柳子君见此,盔甲下的面孔呈先一种莫名的阴暗,继续道:“如今这荒山野岭,除却你死光的部下,周围便都是我之人。临死前,你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