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还小,就指着那鸟上的泥沙说道:“你看,我是用泥丸打的,你们都用金弹子,如果这是金弹子打的,早嵌进鸟肚子里了,这不是你们打的。”
李崃比他只大一岁,却比他长得高半个头,闻言顿时恼
了,将他往地上一推。李嶷那时候虽然人小,但自有一种毅力和志气,爬起来就抱住李崃拦腰一摔,李崃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肯认,一边号哭一边就飞奔着去告状,硬说是李嶷抢了他的弹弓,还打他。
梁王的脾气,当然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罚李嶷跪在院子里,整整半天,不令他起来,也不许他吃饭。
那天也是下着雨,他一直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小小的他,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笼似的王府,离开这西长京。
后来直到掌灯时分,到底是董王妃不忍心,悄悄派人来,叫他起来,又命人给他送了一匣点心。他的膝盖青紫了碗口那么大的两块,而他的奶娘,也因为此事,挨了整整二十藤条。
他膝盖疼得好几天都走不得路,却小心翼翼摸着奶娘胳膊上的青紫肿痕,问:“奶娘,你疼吗?”
奶娘眼里含着泪,却说道:“小郎君,我不疼。”
又对他说:“咱们和东边院子里的小郎君们不一样,十七郎,你不要去招惹他们。”
可是,他明明没有招惹,是他们欺凌他。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奶娘也只是心疼他而已,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奶娘更加担惊受怕。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在他面前的方砖地上,汪成了一片,雨点落下,那些积水被砸出了层层涟漪,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他在心里漠
然地想:不过如此,过了十余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袁常侍撑着一把大伞,从殿中出来,一溜小跑,飞快地跑到李嶷身前,用伞遮住早就已经全身湿透的他,急切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传旨让您起来。老奴服侍殿下,先去更衣。”
说着伸手就要搀扶他。
李嶷挡开他的手,说道:“不用了,你去告诉陛下,不还崔倚清白,不答应立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我就不起来了。”
事到如今,他心里就像这殿前空阔的横街,除了茫茫的雨,空落落的一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袁常侍不由得哭丧着脸,直哀求道:“殿下,您这不为难死老奴吗?”
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那里,像是一棵松树,任何风雨,似乎都不能令他动摇,他的发丝上往下滴着水,整个人早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你就以我的原话,去告诉陛下吧。照我从前的脾气,我早就出宫,径直回牢兰关去了,如今我只是没办法抛下这天下不管。请陛下也好好想想,到底是诬陷崔倚要紧,还是李嶷的性命要紧。”
最后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太重了,常侍无奈,想将伞递给李嶷,却被他推开。袁常侍只得一顿足,拿着伞,一溜小跑又奔向南薰殿。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却一点也没小,到酉时了,开始掌灯,远处的殿宇灯火朦胧,像在绵绵雨幕中浮着一层光。近
处的南薰殿里也掌灯了。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跪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雨水中,缓缓渗开。他抬手擦了一下鼻子里正在滴落的血。
袁常侍一手打伞,一手提着一盏羊角灯,一路小跑,又从南薰殿中直奔过来。
袁常侍徒劳地想要用伞遮住他,苦苦哀求:“殿下,殿下您就起来吧!老奴求您了!何必和陛下赌这种气?您身子要紧啊!”
李嶷终于抬头,有些恍惚地看了袁常侍一眼,似是不认得他一般。他嘴角上翘,竟似笑了:“赌气?”
他声音激荡在空阔的横街上,字字句句,格外清楚,也格外激愤:“令大臣蒙冤,迫害忠良,非仁君气概!崔大将军救过陛下的命啊!我是在与陛下赌气吗?我是不能看着陛下行此糊涂之事,中了敌人的奸计!他怎能如此为君!他怎能如此为君!”
说到最后两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再难抑制,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一般剧痛,鼻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一点点滴落在衣襟上,又落在雨中。
袁常侍见此,不由得惊惶万分:“殿下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嶷举手擦了一下鼻血,紧闭着嘴唇,不愿意作答。裴献与裴源已经赶到了,一见李嶷跪在殿前,裴献二话不说,就跪在李嶷身边,裴源紧跟着裴献跪下。袁常侍表情越发惊慌。
裴献心如刀割,忧心如焚,却
只是劝道:“殿下,您还是起来吧。再想旁的法子亦可,陛下也是一时气急,待老臣去劝劝,或许有转圜的机会。”
李嶷心中悲愤万分,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嘴里喷出一口血,重重地倒在雨中。
裴献、裴源、袁常侍皆惊慌失措,连忙围上来,七手八脚想要将他扶起来,裴献将李嶷抱在怀中,只见他面色惨白,唇上已无半分血色,衣襟上血污淋漓,裴献连唤了数声“殿下”
,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放声哭起来。
掌灯之后,雨渐渐下得小了,但是入夜之后,寒风刺骨,风卷着雨,沙沙打在窗棂上。桌上小茶炉上,坐着小银壶,烧着的一壶水早就已经煮得沸了,热气四散氤氲。崔琳坐在桌边,兀自出神。倒是桃子进来,脚步声才令她回过神来。
崔琳见是她,忽道:“桃子,你去门口看看,小裴将军在吗?”
自从留邸被围之后,裴源几乎天天都亲自守在留邸门外,偶尔休沐,也必留下得用之人,于是桃子问:“若是小裴将军在,就说小姐要见他,请他进来吗?”
她点点头。桃子略有几分担忧,说道:“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今日偏又是过节,小裴将军若是不在呢?”
崔琳道:“我有点坐立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出事。”
她顿了顿,说道:“那一日,父亲是独自回来的,李嶷并没有送他到府中来。这么多天了,他既没有遣人
来,自己也没有来。”
桃子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大概不好意思来吧,毕竟,是他把节度使截了回来,害得节度使和小姐你都被关在这府里,外头围得铁桶一样,到现在都不让我们出去。”
崔琳不再说话,想到两王之乱中,李嶷曾受过那么重的伤,虽调理了这几个月,其实身体仍旧虚耗甚多,后又奉旨不得不去将父亲追回来,这般往返千里,只怕回来之后一日也不曾歇过。她心中更觉忧虑,道:“桃子,你还是去看看裴源在不在,我今晚一直觉得心里难受,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
桃子答应一声,忙拿着伞去了,过了片刻,就折返回来,说道:“小裴将军不在,我告诉门外的人,说小姐你有要紧事想问问小裴将军,他们派人往裴府里传话去了,一有消息来,便会敲门告诉我们。”
崔琳听了这话,方才点点头。她枯坐灯下,只觉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一直等到了半夜,裴源却并没有前来,也没有派人传任何消息进来。
东宫临华殿中,却是四处都点了灯,照得殿内如同白昼一般,夜雨还潇潇下着,点点滴滴,似乎一直要下到天明。
李嶷躺在床上,身上的湿衣早已经换掉,但他仍旧昏迷不醒。范医正皱着眉头,半跪在床前,用金针刺入他数处穴位,金针刺进去颇深,但李嶷仍无任何反应,范医正叹了口气,又换了一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