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好半天,他脆弱的器官才终于适应这环境,头脑也清明许多,他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这洞洞壁光滑,上下笔直,石子也都是小块的,死死的嵌在壁中,扣都扣不出来,一看就是非自然所为,洞里倒是开阔,装下两个他也绰绰有余,就是有点深,衬得那一小块蓝天都暗了。
他撑着洞壁起身转了一圈,洞里干净整洁,除了一些碎石子什么都没有,他站在正中央,仰头望天,长长的光垂在他脸上,他思忖了一小会,把绑在鼻子上的布条摘了下来。不等他猛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便已经直冲鼻腔,熏得他头针扎一样密密的疼。他赶紧又把布条重新绑上。
天空飘来一大片厚重的云,像盖子一样盖住了那渺茫的光,洞里一下子暗了,洞壁上却发出幽幽的光,好像腐草上生出的萤一样,恍恍惚惚的。不有盯着那光愣了一下,他觉得似曾相识,却不知在哪儿见过。起初他以为是土里含有什么发光的物质,凑近了看才发现原来是那石子发出的光,那石子也根本不是什么石子,而是一颗颗光滑的,齐整的圆形物体,在不知在什么外力的挤压下,变得零零落落了。他又摘下布条,贴到石子上使劲儿闻了闻,但奇怪的是,这东西竟然有淡淡的馨香。
明亮灿烂的光又重回洞中,把这微末的幽光掩盖地彻底。不有走到光最充足的地上,盘腿坐下,一片落叶踏着光,从洞口飘下,落到地上,那叶子似乎泛着层油,边缘都是模糊的。不有却腾的一下站起身,惊恐地环顾起来。
这洞在林子中,洞里却一片叶子,一根残枝都没有。忽然,一个荒谬的念头闯进了他脑中,这洞,很有可能会自动清理!
他一下子慌了,不论这念头如何荒谬,他到底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他一脚把那片唯一的树叶踩碎了,双手抠着洞壁,试图抠出一个坑来,但那洞壁太瓷实了,他手指尖都冒出了血珠,洞壁却完好无损,他慢慢垂下肩膀,血液凝在指尖上,欲落未落。他忽然想到003和阿水,不知道这两个小朋友是不是有好好吃饭,也不知道吴欲知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和003拌嘴,而朴若谷则张着手掌,满脸无奈。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想他,他却很想他们。
有大风呼啸吹来,激烈的犹如要上阵杀敌,树叶一呼百应,齐齐吶喊起来,惊起枝头的鸟儿振翅高飞,有几只叽里咕噜的飞到了洞口上方,那声音沙哑,像是一群躲在暗处密谋的老头子。不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抬头向上望去,光渐渐地收敛了,变得温和起来,日头斜了些,倒有一大片微红的,斑斓的天体挂在正中,天空像是染布一样,粉色和紫色交错着,其中似乎还交杂着一点绿,不有僵硬的手指动了下,像他的心思一样,他总觉得这绿有点诡异。
他正凝神思索着,大地却好像抖了一下,洞壁的幽光一闪一闪的,仿佛背后正酝酿着什么。从地底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像是浪潮一样一声高过一声,不有心头一跳,脚步刚刚迈出,地面就像层板子一样,整个的翻了个个儿。
转瞬间,他整个人就被吞噬了。
地下比他想象的寒冷,圆形的石子状物体遍地,像是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地底没有边际,石子状物体的光越远越弱,地平线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不远处,一个庞然大物盘踞在地上,一动不动,光线太弱了,只能看清它一团模糊的影子。
不有维持着坐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子看了半晌,确定是一团静物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绑在鼻子上的布条忽然脱落了,一股剧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不有呕了一声,俯身扶住膝盖,开始干呕。地面坑坑洼洼的,散落着很多零碎的东西,前面一个小小的土丘后,好像藏着一个人影儿,不有吐够了,擦了擦嘴往那儿走去。
那真的是个人,他背靠着土丘坐在地上,幽暗的光把他的皮肤照成了青色,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像是麻绳一样垂下来,不有转到那人正面,一下子尖叫起来。是朴若谷。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五)
“阿谷!”
他猛然蹲下身子,双手箍在他肩上,疯了一样前后晃着,但朴若谷睁着的眼睛却死气沉沉,毫无生息,一副故去多时的样子。他抱起他破败的身体嚎啕痛哭,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朴若谷的左手边,003仰面躺在地上,他闭着眼,似乎只是睡着了,但胸腔却毫无起伏,像张纸一样,一只毛茸茸的手扒在他的脚上,不有不用仔细看也知道,那是阿水的手,她整个的趴在地上,另一只手扣进地里,双腿用力向前蹬着,死不瞑目的眼里凝着浓稠的不甘。吴欲知只剩下一颗头,青灰色的脸上伤痕累累,一行血泪凝固在脸上,像两条河道似的,最终汇入死亡的海洋中。
不有觉得好累,疲倦困顿像汹涌的浪头一样将他吞噬了,他不再哭泣,但抽噎和眼泪却不受控制似的停不下,他轻轻放下朴若谷,抱着双腿任由身子向后栽倒。泪水砸进了土里。头顶上是漫无边际的,深沉的黑,圆形物质闪动的光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沾着一层灰黄的尘土,是一种饱经沧桑的陈旧。不有眼睁睁地望着,也只是眼睁睁望着。
除了累,他没有任何的情绪。他脑中一片空白,心里茫茫然的,仿佛四肢都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就剩一颗扑通扑通跳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还活着,只剩他活着。其实这颗心脏也不是他的,是朴若谷和003经过多次调整后赠与他的一副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他的本体丑陋扭曲,布满斑痕,浑身上下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点子,稍微一碰,便会流出暗褐色的物质,是他自己都憎恶的模样。他多么幸运,失去孩子走投无路后,还能遇见愿意相信他的同伴;他多么不幸,无可扭转的命运再一次抛弃了他,让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