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庭一脸,难道你不会算的表情。
郑夕方面无表情一万年。
“将军谬赞,人心非我师门所学。”
“但有一计,将军听听看。”
计谋铤而走险,但不失为良方妙药。叶之庭收拾行囊,准备返京。
临走前拉着郑夕方说:“你昨天做的什么美梦?我听见你笑。”
郑夕方表情忽然变了,一万年碎了一地。打发几句,将军倒也没在意,说那本武林野史我看了一半,你看的话不要把我的书签弄掉。我的茶杯不要用来待客,就算是师父来也不可以。我在书房把你画了一半的梅影图补上了,再回来,又是春天。
他很认真地嘱咐,郑夕方点头,点头,听到最后,笑着点点头。
叶之庭往外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远远的,两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模糊的身影,却谁也没有动。像山中有雾,他穿过重重雾霭,举起手中大老远闻着香气的酒。
他用内力传话给她听,是只要她听不要她答。
“去年行军至塞北,关前有络绎不绝的驼队,成群结队的牛羊,残阳如血的大地。于是我想也许一辈子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盛景美酒,我都不必与人分杯。”
“这些话这辈子我也只能说一次,我希望可以陪你去看这个让你失望的人间。”
“人生为蝼蚁,旁人之事皆是琐事。”
“夕方。”
长长久久的孤寂,在他念名字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尽然是这些年没能说出口的遗憾。
而你问我做何美梦,我在你的日思夜想里,见到我自己。
叶之庭走后,日子仍旧不缓不慢,如山涧流水。别秋入冬的时节,却觉着白昼比往年要长得多。这天儿郑夕方掐着要落初雪,从镇上急急打上一壶酒,取了两封信,买半只烧鸭。天将将擦黑时,这场雪悄然而至。郑夕方刚刚摆好桌,就着灯与酒,读信。
叶之庭说朝中纷乱,对大人思念更甚。边关不太平,怕是要出征。不能陪着看初雪,但应该可在桃花开时归来。一页纸便读完的信,郑夕方读了很久很久。
再抖信封,却又抖出一张来。
以为是他有事忘记,找补了张纸补上。细看,却只有八字。
无悔此生,不期来生。
郑夕方嫌他肉麻,却舍不得收回信封里。用镇纸压在书桌上,与他未看完的小说并排放着。
另外一封是师父写来,絮絮叨叨八页纸,从东海到西平,一路风土,连带着给人摸去八两银子都写上半张纸抱怨。郑夕方哭笑不得,再翻,师父写说刚刚离开京城那会儿,觉得路遥人微,如今走过大半山水,却还是觉着京城好。他想回去,再喝口京城的酒。以及,替他问叶将军好。郑夕方尴尬得不行。
郑夕方看完了所有叶之庭带来的书。武侠江湖,爱恨情仇。都是她觉得遥远的事儿与地界,所有白头偕老的意愿,到最后都能圆圆满满,皆大欢喜。将书排在架子上时,叶之庭那本掉下来,她捡起来顺手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
讲人生八苦,死字最轻松。今日你我相见,可还有话要说?如若没有,那便黄泉奈何见。”
“为何要见?是记英雄英姿飒爽捅我一剑,还是记你我往日情分来时渡劫?”
“记刹那。”
郑夕方皱皱眉,将书重新插回。转头摆起五行八卦,不安又焦急。好几次碰掉阵图,想着写加急信也来不及,不如自己去京城一趟。告诉叶之庭命中有大劫,可是朝中还是战场,她算不到。天意只让她看到这儿,再往后的,那是命定。眼前是刹那,身后是永恒。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夜色已黑,正在锁院门准备离开,转身却见叶之庭眼中带着疑惑与疲惫立在那。
“大人要远行?”
“将军我……”
“嘘,我马上要走。本不该来,但此去战场凶险,想着还是走之前见你一面。这不,跑死了好几匹马。”
“朝中事务解决了?”
郑夕方定下心来,迂回着问。天机不可泄,但问问总无妨。
“尚未,吵得我头疼,还不如出征。也罢,我快马几日来此,不是要聊别人的事。是想问大人可收到我的信?”
郑夕方点头。
“信中与大人说要带大人去看塞外夕阳,便是想问大人下次出关可要同往?”
“……大老远来,只是为了问这个?”
“是也不是,总之是想见你。”
“好。”
叶之庭大约没想着答应得如此轻巧,一时有些怔忪,伸手把人抱住,连同这个好字。
——那叶将军倘若遇上天赐良人,意欲如何?
——如良人是你,再好不过。
叶将军想着初见的对话,总算是寻得了答案。郑大人想,无怪要记刹那。
叶之庭来去匆匆,连院门也未来得及踏进就走。人世一报还一报,逃过这次亦有下次。郑夕方拿不准,想不如顺其自然,命里有时终须有。
行军无几日,便闻叶将军死讯。上了毒的冷箭正中心口,无药可医。送讯来的兵卒说,将军没有家人,见将军随身的物件里有郑夕方的名字,便送讯来。
她变得像牛皮纸上模糊的夕字一样遥远而沉默。
没过几日,师父死于回京途中。骨化成灰,送来予她。仍旧有洋洒长信,说山川地貌,江河湖海,人情世故。走亦走矣,但愿徒儿永不孤单。千言万语,最后是,永不孤单。
她也没法儿蹭着师父的衣袖说师父呀答应带我去看夕阳的人自己先走了。
在这个令她失望的充满困宕的人间,真真正正只剩她一个人。一棵枯树,一口死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