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次偷偷出殿?!若是我不问,你又瞒到什么时候?!”
唐朗月僵在原地,却并不惶恐。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怀着一种扭捏至极的心理,既希望百里复不知道,又希望他知道,既希望百里复不在意,又希望他在意。他想要他亲口告诉他,他在乎他,而不是仅仅将他当成一个奴仆。
“你不说,那我说!可是百里决诱你出殿,可是你对他妄动凡心?!”
“我何其卑贱,只有我引诱仙君的道理,哪有仙君引诱我的说法?”
“你如此自甘堕落,我不得不罚!”
孩子早恋了
唐朗月双目通红,脖颈爆起青筋,再也不顾礼数,对百里复吼道:“既然如此,你就来罚我啊!反正对错与否都错在我这罪奴身上,你何曾为我多说一句话?灵族养着我不就是为了我一身重明血脉,好给你们灵族当血袋,连猪猡都不如!这些年来,什么水牢黑狱,我哪个没去过,又何曾怕你!”
灵族自古以来,圣子圣女身怀重明血脉,每逢大劫降至,灵族都将重明血脉祭天,换取灵族延续。唐朗月的生母便是上一代圣女,唐朗月的生父不舍妻子献祭,带妻儿潜逃,令灵族蒙受大难,血流漂橹。幸而执法堂将二人追回,献祭圣女阻止浩劫,却不想令唐朗月流落山林。
灵族抚养教化唐朗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能让他无怨无悔地为灵族奉献重明血脉,将他削为奴籍,则是为了更好的控制他,让他莫要像前代圣女一样,被供着捧着,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
大劫期降至,神族衰微,灵族也不能明哲保身。从前天灾万年一次,而后是千年、百年,间隔越来越短,可能下一秒,灵族就将生灵涂炭。
在灵族延续面前,一个罪奴的命已经不是一条命,也无法被任何一个人拥有,哪怕是唐朗月自己自然也无权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切的羞辱与惩戒,就是为了磨灭他的自尊和人格,让他心甘情愿赴死。
而被灵族推出的执剑人,就是百里复!
百里复给唐朗月锦衣玉食,让他吃穿用度不输各家宗子,又教导他诗书礼乐、骑马射箭、君子五德,连心法修为都未曾落下。若宗族弟子被他这般培养,早已木秀于林、出类拔萃,可放在唐朗月身上,他越是卓尔不凡,越易招致嫉恨。再优秀又如何,还不是被人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他一面塑造他的人格,却又一面折断他的羽翼。
从始至终,唐朗月都在清醒着跌入深渊,越陷越深,无法挣扎。
但无论如何怎样,百里复教诲之恩,他必须报答。
只是这一次,压抑已久的矛盾却终于冲毁堤坝,唐朗月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看着他平生最敬重最仰慕之人,竟感到无比绝望,一滴清泪夺眶而出。
他真是傻透顶,将百里复随手施舍的温柔当作救赎,明明自己就是猎物,反而往猎人怀里跑!
百里复从未见这少年哭过,他惊慌之下竟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下这滴泪。
泪水擦着指尖坠落,百里复怔然。
他向来冷若冰霜,脸上罕有情绪显露,现下却笨拙地笑了笑,似在安抚,“错从不在你,是我的错。从前总是闷着你,如今偶尔放开,却又怕你被人骗去。我对你不好,你却也不怪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已有决断……”
百里复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唐朗月用手背擦去眼角泪水,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被人捉弄,他们逼我服了软筋散,封了我全身灵力,将我卖给了那奴隶贩子。”
“……我记得。”
“我当时缩在笼子里冻得发抖,已然绝望,却没有想到你会来。你提剑杀光了那些奴隶贩子,救我于危难之间,我只觉天神降世。我在挣扎中弄丢了鞋,又撕烂了衣袍。你怕我受冻,就脱下法衣裹住我,又脱下鞋给我穿上,背着我回了留音殿。”
百里复自然不会忘记,少年蜷缩在铁笼间,黑发蓬乱,一身伤痕,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初遇时那个被野狼哺育长大的孱弱幼童,四肢百骸皆生出爱怜的痛楚和勃然的怒意,竟是无法压制剑意,一举杀光了那群贼人。
“后来你闭关百日未曾露面。我才知,执法神官一举一动,皆受重明神君以神力刻于石上的灵族律法约束,于我而言,你杀那些贼人是替天行道,救我于水火,于灵族律法而言,你却是徇私枉法,审判不公。灵族不把奴隶当人看,贩卖奴隶本无罪,你却为我染上血煞之气,损了千年修为。”
“……”
“从那时起,我以为你对我并非全然利用。偌大神明台,你是唯一在乎我的踪迹,关心我冷暖之人。”
纵使相逢之时将他看作棋子,可十年朝夕共处,总该捂热百里复这一块坚冰,软化他心中一角。
百里复眸光颤动,指尖微微颤抖,声音也失了调,“我竟不知……”
唐朗月阖上双目,掩去其间动容之色。
夜凉如水,青年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曾对你,年少倾慕。”
短短一句话,却让百里复如遭重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唐朗月,却隐隐窥见其眉宇间的寂寂之意。
“可惜年少倾心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我敬大人如师如父,不敢越雷池一步,望大人海涵。”
原来……竟已错过。
烛火幽微,百里复敛眸,神色隐于阴影中,“如此,你是选了百里决?他生性懦弱,护不了你,你要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