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床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床,几近腐朽的木头床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干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裸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潮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干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
,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缝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 独上西楼 02。 但愿人长久 03。 几多愁 04。 芳草无情
05。 清夜悠悠 06。 有谁知我此时情 《淡淡幽情》邓丽君
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情》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 胭脂泪 08。 万叶千声 09。 人约黄昏后
10。 相看泪眼 11。 欲说还休 12。 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