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重重隔重重,天子身后,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这副样子啊……确实不宜直接面见外人呢。
辛时收起思绪。他整衣跪地,向天子夫妇行礼:“臣辛时叩见神皇神后。愿二主圣体常安,福泽千秋。”
神皇语气关切:“阿辛吶,外面情况如何?可料定了?”
隔着一层纱帘,天子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雾里看花,或许不失为一桩雅事。
辛时回道:“确有刺客匿于善福坊,共八人,皆已捉获。”
只一句话,殿内原本还算和煦的气氛便顺间冷下来。辛时乖觉地放轻呼吸,等待迎接君主的怒火。
头顶微风。一声炸裂般的脆响,不知是什麽东西从帘子内被丢出来,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好啊,好得很……!朕……”
才说几个字,神皇便咳得惊天动地。辛时敏锐地听到夹杂在其中的衣料撚动的轻微声响,遂知是神后出来替神皇抚背顺气,过了好一会,大周天子才得以气喘吁吁地继续说话。
“朕平定四海、安建新邦,承袭天德后自认功不比尧舜,也日日兢业治国、不忘前朝亡国之训。如今天下太平,哪一件事没有朕的功劳?不过二十年,他们就忘了战火流离的惨状,转而怨恨朕了麽!”
眼看天子又要咳嗽,神后好一阵动作,水杯起落的声音混合着絮絮的关切之语。待到天子喘息稍平,辛时才听神后代替问道:
“是何人如此猖狂,竟欲行刺圣皇?”
二圣看不见的地方,辛时抿一抿嘴。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但他还是如实彙报道:“臣以为,刺客真心之动机,或许有待商榷。如今刺客身份尚未明确,然善福坊收容刺客的驻寺女尼,却为八年前获罪的许氏的家婢……”
未等说完,神后冷笑打断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不沖着陛下,是沖着我了?”
“荒唐!”
天子怒声插话。“许士由放任族人妄议国母,当年是要治死全家的!皇后大度饶过他家女眷,怎麽不但不悔过思恩,还要反咬一口!”
“却是妾忧虑圣体,分担国政,难免引来朝人议论。”
神后忽地语气一转,向神皇谢罪。“妾知僭越,他日定上疏请罪。然……”
“皇后。”
天子打断了妻子的话。“让你辅政是朕的意思,没有你,天下如此多繁杂的事物朕如何一人治理得过来?谁若对你不满,就是对朕的政令不满,对朕不尊,况且国母贵体,岂能容罪民妄议……”
天子说着,捂住嘴低低咳嗽起来。待喘息稍平,他面向辛时问:
“辛待诏,这些大逆不道的刺客,按律该如何处置?”
刺客既抓获,便已移交大理寺处置,天子想商讨对策该召见大理寺官员,不应当越职询问辛时。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辛时只好回答道:“行刺圣皇,罪同谋逆。主从犯及其三族近亲,皆腰斩,三族以上五服亲属,皆流放。”
“三族……他们早没三族了,才敢恨上朕。恨朕不成,又恨皇后。”
天子的声音略显虚弱。“把那些行刺的,放行的,接纳的,有交集的……一一纠察,全部判斩。”
这其实是没得商量的,胆敢行刺二圣只有死路一条,何况天子夫妇二人一唱一和,更是毫无异议。只是天子既然对着他这麽说,便是不想下诏的意思,督办刺客定罪的事务又要落在辛时身上,几天不得空閑。
没办法,天子正在气头上,执事流程上任性一点也无可厚非,随主上高兴吧……辛时悄悄瞥一眼纱后情形,领命告退。
耳边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咳嗽声,宫女吴氏去传医官的身影已消失在御道尽头。辛时不由得想,神后请神皇用完早饭再听政事,实在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回到翰林院时,堂中有了人声。两个同为翰林院待诏的中年官员站在门口说话,看到辛时,举起双手向他行礼,那模样不像是面对同僚,反而像是上级。
辛时朝他们笑笑。才要去取马,听得身后一声唤:
“辛待诏留步。”
转过头,见是一个穿着朴素宫装的宫人,发戴黄杨雕花木簪,手拎红漆食盒,屈膝行礼道:“妾尚食宫人,略制小物,请辛待诏用朝食。”
管饭啊,真好,省了他一会上街自掏腰包的功夫。这样的小事神后不会在意,想必是阿吴的嘱托,辛时在心理念叨几遍女官的名字,默默谢过她,从宫人手中拎过食盒,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食盒木面红漆,阴刻的花团精致细腻。才打开盒盖,一股香气扑上面来,辛时将食盘子一层层取出,见有一碗鸡丝粥,一个雪梨馅蒸饼,一个细面白馍,一叠酱菜。
不愧是女官特意吩咐做的朝食,如此丰盛。或许还是天子朝食之后,剩下来的余物。
——才怪。
无论如何,除非神皇偶尔起兴下赐,辛时都不可能与天子夫妇享用同一规格的食制。摆在他面前的食盒实与大臣同等,也就是每回早朝之后,按例所有常参官都有分发的“廊下食”
。
然而今天不是朝日,尚食局替他做饭,还是另起小竈。这麽说来,他这顿早饭还是和天子沾得上一点边,至少食材可以算同一批……辛时擡头,任由思绪蔓延,在掰开蒸饼的同时,环顾楼外小院。
翰林院设在昭德四年,起初只是天子为网罗天下“一技之才”
,私设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娱乐机构,兼有书画、琴弈、蔔祝、经文、词学等杂乱之流。近些年翰林院的地位依旧称得上无足轻重,只是逐渐开始围绕辛时打转,不仅单独为他开辟了办公的地方,还将翰林官名从内廷供奉改成更正式的“待诏”
,说翰林院现在是专为辛时一人而设的官署,也半点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