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盘算著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明白光靠种山采果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根本谈不上,便趁著过年走春找上一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希望能问到合适他干的赚钱门路。
爸当年也没想到,这一问竟能问出一条康庄大道,虽然过程很艰苦,但七个孩子有三个读到大学,两个专科毕业,这已是当年窝在山麓挖竹笋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梦了。
那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我们都叫王阿伯,他不仅是父亲事业上的合夥人,更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儿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们那地方的一段佳话,我会暗恋上刘志彦,也是他给我家牵的线。
我一次看见我爱人,是我高中刚毕业的那年。容貌出众的他还不满十五岁,发色浓黑、身材瘦高、肤色较寻常人都白,老师傅们边忙活边私下閒聊,曾笑话过刘家小少爷走路总看著脚尖,活像一只在田里觅虫吃的白鹭鸶。
有天黄昏,准备收工,我正在收拾却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注)碰掉了,当正好路过的他因那只尺抬起头,用他瞳缘泛圈绿光的美丽双眼、郁郁寡欢地望向攀在鹰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当下我还不知道这只白鹭鸶已经飞进我心底,成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风景。
(注:r尺,是土水师傅用来抹平刚上混凝土的墙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种工具尺。一般是铝制的,长长的一支,一边全平、一边梯形。)
(三十九)
(中)
父亲在二房刘家长达四个多月的工期,我参与了五十几天,除了前几天没遇上刘志彦,後面的每天黄昏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分心期待著他归家的身影。
那会他正是国二升国三、课业开始水深火热的时期,每天花在补习与留校自习的时间,绝对超过睡眠时间的两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後四、五点就到家。周日我随整个团队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閒,只知道四十几天过去了,我伸指去数实际看过他的次数,竟是连十根指头都凑不齐。
放榜後我如愿考上东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挂的神婆预料的一模一样。最後一天上工是新生训练的前一天,直到那时我对刘家小少爷的了解还是仅限皮毛,因为我不敢问,只敢听。
【大概是因为老天让他失去听觉,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补偿……】
【虽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还要精致秀气,就算面无表情,外人看起来还是觉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浅浅的,模样一点都不输给杂志封面上的那些个模特儿……】
【他的头脑很聪明,不读启聪(注)读一般国中,还在a段班名列前茅,性子却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数……】
(注:启聪,专给听障学生就学的各级特殊学校,学杂费比同级的寻常公立学校要优惠,教师都是修过特殊教育学分的。)
【他人缘不好不是被排挤,只是生性不喜与人亲近。每当生日前几天,他都会带糖果分请全班吃,却不轻易收下同侪的回礼或餽赠……】
【他很容易把同学们打趣说笑的内容当真,尽管态度还是客气有礼、不冷不热,跟他同班过的人都知道刘志彦一旦认真了便不容易释怀,要教他说笑话,难度比泳渡整个太平洋都大……】
也多亏他家雇的阿婶每天在拿点心过来招呼大家用的当下,总爱跟老师傅们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则我连这些皮毛都没机会收集。
最後一次下工,我挤在货车的後斗上频频往回望,心里觉得有些不舍,却说不上来这样的心情是建筑在怎麽样的基准上,只知道单薄的少年偶尔那几次挺直背脊抬头看夕阳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让我怎麽看,都觉得看不够。
但也仅此而已。开学後,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让我无暇多想,美丽的剪影毕竟不曾肢体接触过,没有留下触觉,连视觉上的存档都很少,刘志彦在我心里逐渐褪色成泛黄的回忆,似乎已是无可避免。
我读的科系对我来说颇有渊源,基础稳得很,开学没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气,这要归功於爸妈忙於工作後家里请了个番语、日语说得比台语、国语还要好的邹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时候年纪就已五十好几,因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注),传到她她也总说自己是日本人。她从小到老对日语的学习与推广总是特别执著又狂热,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挤後举家流浪在山城与都市的边缘,贫穷害她空有才华却得不到正式学历的加持,她自尊心强也不愿沦落风尘伺候日本观光客,便只能四处打零工维生。
(注:模范蕃童的由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日本大正年间所有山区原住民部落的起义,都已被镇压了下来。日本人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灭原住民的传统文化,於大正四年设立全台第一所的蕃人公学校、蕃童教育所,并在其中挑选优秀的蕃童培养成样版,也因此模范蕃童对祖国(日本)的认同度会格外地高,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妈妈看她可怜,收留她後也感激她将家务管理得有条不紊,自然不想干涉她的业馀兴趣,更不介意自己的孩子们多学一门语文。是以,直到心脏麻痹夺走阿姨的生命,她把她生命最後十二年的光与热全献给范家的七个孩子了。
我们这七个关门弟子也没让她失望,口语上常用的日文用词都懂得说,若要论听说写的流利程度,还是以自我以後的这四个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