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嘉卉听到一阵脚步声。是卫歧回来了,面沉如水。
方才一番细致盘问下来,嘉卉险些都要忘了卫歧被小厮叫了出去。她想到白日的一场争吵,不由有些讪讪。
未等嘉卉起身招呼,卫歧就大步走了进来,撩袍坐在了嘉卉对面。
她见他面色似是不快,暗暗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事。”
卫歧懒洋洋地也靠在了榻上。
“我有个朋友前t些日子在江夏,听说了你家里的一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
嘉卉只觉浑身气血翻涌,一瞬间嘴巴像是被人糊住了般张不开。徐家除了前些日子的命案,一向太平。他是知道了什么?她握紧了颤抖的双手,轻轻推开窗户,回身装作惊奇的模样问道:“我家里出事了?”
卫歧的脸上带了若有若无的几分惆怅,道:“说是你家里请过一个女先生,前些日子遭了意外。”
“确有这么一回事的。”
嘉卉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说起自己的“意外”
,“只是毕竟在外头出了事,也不好声张。在我上京前几日,府里还办了丧事。不想竟传到了大爷耳里。”
金乌一点点西沉了,院内已经处处掌灯。嘉卉靠在榻上,见遥远的天际润出灰紫相错的烟霞,远处隐约传来几句仆婢换班的闲聊声。
徐太太为人虽然简陋,但在治家上,因着很有几分铁石心肠,这桩互换身份替嫁的事被她瞒得极好。
传到卫歧朋友的耳中,也是府上的女先生死了。那么凶手会相信这个弥天大谎吗,会相信自己是杀错了人吗?嘉卉揣摩着幕后真凶的心思,她实在想不通,究竟为何要把这对耳坠子曲折地交给她。
若此人不是凶手,那就更可怕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知晓此事
敌方在暗处,简直像一条阴暗窥伺不知何时会咬人的毒蛇,令人心里一阵阵发沉。
她情不自禁地出了会儿神,发觉卫歧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奇了,我听说那姑娘今年才二十岁,怎会成了你府上的女先生?”
卫歧漫不经心问道。
真要说起她是怎么各种阴差阳错地到了江夏节度使府上,怕是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嘉卉极力压抑着不安的心绪,思忖片刻,字斟句酌道:“嘉姐姐家里人都不在了,原在一个书铺里帮忙做活,被我母亲偶然瞧中了,领她回来教我读书写字。”
卫歧笑道:“岳母竟也放心请这般年轻的先生。”
“说是先生,其实和我亲如姐妹一般的,我把她当做亲姐姐来看待。”
嘉卉望着无边晚霞,轻声细语道。
她是实实在在把惠娘当做亲妹妹来看待的。如今用惠娘的口吻说起和自己的情谊,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卫歧似是好奇道:“可是江夏人?”
“是江南吴兴那块的,”
嘉卉装作记不太清了的模样,缓缓道,“听姐姐说她家人都遭了难死尽了,被几个牙婆转手卖了好几道,才到江夏来。”
说完嘉卉就有些后悔,她和卫歧说那么清楚作甚。他不认识自己,又哪里会真正在意一个千里之外的已逝姑娘?无非是挑个话头闲聊罢了!哪日若是事情败露了,国公府打发人去吴兴一打听,又是一桩祸事。
卫歧默了片刻,道:“这姑娘也是可怜。”
他平日里说话语调总会不自觉尾音微微上扬,这句话却是说得四平八稳。嘉卉听了出来,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应和。
他也不等嘉卉回话,自顾自问道:“人怎么会突然没了?”
嘉卉有些吃惊,不想卫歧竟然会继续问下去。这要怎么和他说个分明?卫歧双目认真地望着自己,似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可她自己也是不知惠娘究竟怎么被人害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提着精神含糊道:“这我倒也不甚清楚,母亲不准我问的。”
见卫歧脸上带着怜悯的神色,嘉卉愈发惊讶。卫歧的心肠有那么好吗,居然会对一个素味平生的姑娘感到可怜。又有些怀疑他是否察觉出什么来,才会问得这般仔细。
不过,这些日子她不仅进了宫拜见皇后,也应酬过几个镇国公府上的女客,旁人都没发觉出什么。至于卫歧么二人同吃同住,同床共枕。他若是发现了什么,早就该叫嚷出来了。
他又不必替自己遮掩。
“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嘉卉瞥了一眼窗外天色,时辰其实还早。不过她今日实在是累极了,便点点头,坐到了妆台前,开始卸下发髻上的金钗珠簪。
卫歧没有起身,仍是靠在榻上,看着嘉卉的动作。
眼前的姑娘怎会不可怜。十四岁的年纪满门被屠,侥幸活了下来又被卖了好几道,最后被逼着替嫁给自己。
他心中涌上一阵阵的悔意。从前他只以为她是死了,若是知道她还活着
嘉卉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喊了两个婢女进来服侍卸妆。卫歧微微一笑,哪怕自己从前不认识她,也是能看出许多异样的。哪家节度使府上的小姐,会像她一样亲自梳头盘发。他不喜欢婢女小厮近身伺候,她也就常常不让贴身的婢女进来,有什么活计顺手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
他的记忆一下子回溯到十几年前,也是炎热的夏日。他那时候还没起名,自有记忆起就住在天宁寺后山的偏殿,是从来不能出去的。坐了一个月离开京城,到了南方的吴兴。安顿下来没几日,就知道母亲要带他一道去邻居周家的宴会,兴奋不已。
说是邻居,但周氏富甲一方,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界。他被母亲牵着,坐了马车才到周家迎客的偏门前。他一路都在掀车帘,叽叽喳喳地说街上的景致和叫卖的摊贩。母亲是向来不多话的,白日里闭目的辰光比睁眼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