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垂眸,用却崖剔着指甲,却是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原来你们心里都知道呀,那一早都干嘛去了呢?这军需早一天供上,说不定萧侯爷也就不会没了。”
“萧侯,候爷没了?”
何必昌愕然不已。
一声惊呼“呦,官老爷们都来了啊。”
传来萧晚意皮的嗓音,他眼睛浮肿,皮笑肉不笑道:“真是难为你们了,可算是把军需给供上了,只怕再晚一点塞北就是毛子家的了。”
“这……”
徐书白干笑两声,他大概是做惯了这样的事,对萧三口中的嘲讽充耳不闻,还能热情熟络地凑上去以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说:“萧公子,节哀顺变啊,萧候爷一生戎马,其热枕,其忠义,其功勋,我等都耳目共睹!萧候爷虽死犹荣,朝廷肯定会记着他,将来载史册留汗青,必然有你父亲的一席之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这首诗,便是说得你父萧广。”
柳敬诚无声看向他,心里一阵恶心,这马屁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谢徐知府一番美言了。”
萧晚意怏怏地应了,也没能提起多少兴致来。
官老爷们都到场了,各自吩咐手下人当好差,到储司待客厅简单议了个会,又彼此分享了些见解事宜,见一切事务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就准备各自说完了就散场回家。
宋润止人微言轻,这个过程也没插上什么话,于是冲身边的朱时才扯了句闲话,问:“出个恭的功夫,怎么这么长时间人都没来。朱知县,你有看到沈知县吗?”
朱时才年纪大了,场地嘈杂,有点耳背,一时没能听清他问的什么,大着嗓门回了一句:“啊,什么沈知县?”
满座俱被他的嗓门惊得愣了愣。
连同僚也在问,裴渡心下不安,问宋润止:“这位堂尊,你方才可也是在问沈知县的下落?”
“他,哦,我刚才见过他。”
徐书白解释道:“说是,肚子疼的厉害,兴许还在茅坑里不成。”
——妈的,该问问黄莲拙那棒槌的,总不至于蠢到直接在巡抚衙门里面把人搞死吧。
谁知话音刚落,有一长随慌慌张张地进来,他拱手作了揖,低眉顺眼地小声疑问了句:“那个,那个……小的不知……”
何必昌不耐烦:“有屁快放!”
“巡抚衙门里,走,走水了。”
那长随还补充,“烧得厉害,好像还有位老爷在里头……”
徐书白听到这话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
裴渡一惊,腾地起身快步跨了出门。
沈遇有事!
宋润止当即也心叫不好,不过他好在没能忘了向各位大人们拜个别,而后也是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二人齐齐上马,裴渡蹙眉,凝眉望了眼他,但没有去多问,宋润止却认认真真地回答:“沈遇是我莫逆之交,他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
裴渡下意识觉得这人很有文化,不甘示弱。
于是他也杜撰了一句:“他也是我重要之人,他的余生就是我的人生。”
“……”
该说你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呢。
而后在宋润止一头雾水的视线里策马奔驰,破雪而去。
倒林瘤
黄莲拙在读书上算不上个有天赋的人。
他乃成乾二十四年举人,也是考了十来次才中第,那年的他已经有三十二了,之后上京连考三次会试也再没能中进士。家境不好,无人帮扶,也就没能入监肆业,只能回本地陇西宁安,那等高原穷乡僻岭之地,当了十来年无人问津的教谕。
一直到康正四年,那年的他已四十六,翻沙之战打下了大半个塞北,朝廷按例在当地设立了六个县,上头突然提他去当云庭的县丞,这一当就是整整十一年时至今日。
陇西高原,贫苦但质朴,黄莲拙待人接物也总是带着陇西人的淳善。塞北虽也气候条件差了些,但他想这里的人大概老实热情,他其实从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上头的王姓知县,是个精神气十足的老头,也是一心为民的清正之人,带着他上拜巡抚下访百姓,势必是要做出一番政绩来的架势。
大今官员俸禄苛刻,王知县又从来是以身作则肃正御下,黄莲拙跟着他也是丁点油水没沾过。
王知县熬得住,因为他家境敦实,可外地来的黄莲拙家人,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他也是饱读诗书礼仪的人,也一贯看不上贽敬送礼的恶臭之风。
可当他发现,老母身子日下,妻女衣衫老旧,而比自己俸禄还低的胡纳福胡主簿,却因收下面的孝敬而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反省了。
宁安多年教谕,也不是没有同期举人,他们有早就混到了知县,甚至还有当上了知府的,也不见得那些人比自己多有本事,马屁功夫而已。
突然有一天下堂回家。
他路过残破的玄公门,心想,他是五十死的,自己也是快半百的人了,十来年同这位先贤一样的清正廉明,可却竟连他的一星半点也赶不上,好歹人死后百姓给他立了块石架子,自己这么坚持下去能有什么?
——有老母卧病在床,有妻子日夜劳作,织布换出去的几个铜钱,甚至不够女儿想买一件襄江缎面的衣裳。
当晚,妻子端上来一贯的清粥碎肉饭,女儿又吵吵嚷嚷着说想学琴,老母在被子里咳得惊天动地却忍着声音……黄莲拙抬眼望去,庭院正中摆了只水缸,里面他种不久的莲花枯了,他终于泣不成声。
他明白了,他不得不向曾经某些嗤之以鼻的东西妥协。
黄莲拙看向半昏的沈遇,心里砰砰直跳,把他拖到了茅房后的潲沟,打算把人推里面给溺死。臭味阵阵,扑鼻而来,黄莲拙险些呕出来,正从潲屎里艰难地拿起长杆的瓜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