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话说一半,又伏在温言背上剧烈咳嗽了起来,唇齿间没能拦住的血点浸染了温言肩背处的深色衣衫,开出了一朵不甚明显的血花。
温言死死咬着牙,嘴唇发抖,感受到肩胛的一片湿润,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我这辈子,实在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实绩,少时自以为饱富才情,可直到中年都没能考取半个功名,没办法,混不下去了,才在这皇城里开了个小破学堂,想着若是能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这学堂开了悠悠几十载,可没出息的先生,自然也教不出什么有出息的学生,大部分孩子,能在背诗词歌赋时不打瞌睡,我都要烧香拜佛了,”
老先生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低低地笑了两声,“后来我老了,更是给这些来来往往的孩子们惯得没边……”
“直到我遇见了你,你那时候多小啊,也就跟那窗框差不多高,灰扑扑的一张小脸,就这么仰头往学堂里瞧,于是我于心不忍,分了你半个馒头……”
“温言,先生我这一生碌碌无为,哪怕是就这么结束在这里,也实在是没什么称得上后悔的事儿……硬要说的话,倘若我那时能知道现在的结局,也许就不会只掰给你半个冷得发硬的馒头了……”
“我更想牵着你的手,走一遍那人声鼎沸的街头巷尾,再请你吃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温言,我喜欢通往学堂后山的那条小路,原先让你别老翻墙来,你总也不听……之后你就把我埋在后山吧,那里的花估计快落完了,未来你要是想来看我,就顺手带点新种子种下,再向前走吧……”
老先生的脑袋越趴越低,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声音低得几乎是耳语,随后脑袋一歪,靠在了温言肩头,就这么沉沉地闭上了双眼,再没了半分动静。
温言抬脚迈过了巡检司大门的门槛,他低垂着脑袋,胸膛起伏,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转瞬便没了痕迹,只留他一个人被压弯了脊背,久久驻足在了原地。
后山
柏清河紧随其后从巡检司内走了出来,一甩短刀上的血迹,正准备寻个话头向温言邀功,转头却直直撞上了温言脸上未干的泪痕,顿时明白了什么,自觉此刻说这些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只好沉默地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挂回腰间,随后朝着双臂抱胸站在巡检司内的李符乐摆了摆手,谁也没管那院内的一片狼藉,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温言就这么执拗地背着老先生,步伐缓慢,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步一顿,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却又因为旁边跟着个不断散发出低气压的柏二少爷,他们心中哪怕是有再多疑惑,也只敢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视线。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起走过了两三条街,沿途日光正盛,温言脸上的泪痕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蒸了个干净,他这才哑着嗓子开了口:“柏清河,多谢。”
柏清河望着温言,心下有些不是滋味,一口气压在嗓子眼里差点没能上来,别别扭扭地说道:“你我之间,道什么谢。”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和温言并排的位置,一偏头,看到对方眉尾微弯,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下。
温言回道:“说得也是。”
这话进行到这里,实在没再剩下什么发展空间,柏清河也跟着扯出了点笑意,两人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我原来……头一回来到学堂,也算是阴差阳错,”
汗珠从温言脖颈处滚落,没入衣襟,他却仿佛浑然未觉,自顾自地挑了个话头,像是在讲给柏清河听,又像只是单纯地陷入了某种回忆中,需得一吐为快,“我那时候跟老乞丐大吵了一架,理由是他要我陪他去演戏,演一出落魄爷爷与病秧孙子的戏码,去沿街乞讨,看能不能利用路过行人的同情讨得些银钱和食物……”
“我当时偏不肯,认为这是在骗人,是很坏的行为,所以一气之下就跑了出去,兜兜转转,逛了一整日,也没能捡到一点食物,却又死犟着口气,不愿意回去跟老乞丐低头,最后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听到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这才鬼使神差地溜了进去。”
那时候的老先生,甚至还不能被称之为“老先生”
,因为他还未长出那满头白发,就连脸上的皱纹,也不过才零星两三条,除开笑起来的时候会皱得满脸褶子,其余时分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模样。
至少那时的小温言踮着脚从窗口望过去,只见着了个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拿着书卷,想要装出副严厉样,却实在是有些不得其法的教书先生。
那些朗读书卷的孩子们本就不怎么专心,不知是哪位眼尖的,瞬间便见着了那颗在窗台边探头探脑的小脑袋,立马好事儿地拍了拍身边人,指了下方向,随即前后左右好几个孩子一同掩耳盗铃般竖起书卷,交头接耳了起来。
起先,老先生并未发现这异常,直到屋内传出了阵阵窃窃私语,混着低笑,逐渐盖过了朗读诗词的声音,老先生才眉头一皱,用戒尺拍了两下桌案:“一个个的,不好好读书,都在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呢?”
孩子中自然不乏有胆子大的,朗声答道:“先生,那儿有个小乞丐在偷看我们!”
这群孩子闻言,又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小温言此时虽然大字不识,却也能听明白这笑声中混杂着的不怀好意,于是瞬间缩回了脑袋,有些不知所措地蹲在窗框下,手指交缠在一起,努力抑制着眼眶中即将溢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