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录像发过去后,过了很久平一才回复,他把录像从头看到尾,一秒都没落下。
“烟花比我想象的还要艳丽。”
“远处有对情侣在求婚。”
“前面的人录像不小心把老师您也录进去了,您双手端着手机,眼里的光和烟花同样。”
这一句有几分俳句的味道,很有画面感,植木勉强把这句话当做对自己的夸赞,无奈又高兴地笑出声。
“老师,有机会我们也一起看烟花啊!”
“如果有机会的话。”
亚当与夏娃(1)
一家人出去看花火大会是正经事,一个人出去看花火大会就叫不务正业,晚上九点半,植木拎着凉席和单人帐篷回到家,果不其然又被一顿痛骂。
实话实说,植木原本也预感到矛盾的到来,所以他只打算在家待一星期,但现在他觉得一秒都待不下去,又气又恨,都想死,从少年时候就弥漫在喉咙间、混合在嘶哑的声音间的窒息感觉又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了。他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几乎想用衣服勒死自己。喘了许久粗气后,他才总算勉强平静下来。
冲进洗手间猛扑冷水在脸上,这样可以让眼泪不会被自己意识到。面对着镜子,植木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孔此时因为愤怒和怨恨居然狰狞可怖,简直像个怪物。
按理说他应该求救的,可没有人能救自己,那要怎么办呢?植木跑回房间,迅速把衣物都扔进行李箱,随即拉起箱子就跑出了门。
“嘭”
一声,门重重摔在墙上发出惊天巨响,声控感应灯亮了一排。
我居然都已经三十岁了,我真的可以跑出这扇门,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冻死饿死了。植木又哭又笑的,尖利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母亲要追出来,被暴怒的父亲拉了回去:“随便他滚哪里去,就算死在外面,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是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植木内心有种无法无天的快乐,他扬起手高喊道:“再见啦!我过年才回来,也许过年都不回来!你们就自己过年吧!”
然后迅速拦住路边的出租车,向新干线狂奔而去。
追不上的父亲还在后面怒骂:“他疯了,他疯了!他以前从没这样过!”
隔壁的大叔大婶出来看热闹,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哎呀,小实这才回来几天啊,又吵上了。”
植木瘫在出租车上,把一切辱骂和争吵都抛诸脑后。关上门,他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租车里香薰幽然,收音机里飘散着悠扬的旋律:“你似乎是个诚恳的人,你所抑制的恐惧已无以复加,它们的低语萦绕在你的耳际,你知道它们所说的话会伤害到你,而且你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穿着板正西服戴着手套的出租车司机大约是很喜欢这首歌,随着旋律一直在轻声浅唱。植木心里畸形的火焰还在燃烧,他哈哈笑起来。
那边,平一还沉浸在花火大会的快乐中,在手机里与植木喋喋不休。植木疑惑着,心想为什么这个学生居然每天都有这么多废话。如果他不去花火大会就好了,今晚他就不用听他父亲的辱骂,现在可能他还好好地躺在家里的房间上,静静享受凉爽的夜晚时光。
愤怒与怨恨让他也有意识地抛弃宽容和忍让,他的文字犹如尖针戳进平一柔软的心里:“可惜这些快乐太肤浅,去守着花火大会的我们真无聊。”
他都能想象到手机那头的平一的表情,一定是愣住了,明亮如圆月的眼睛霎时就能充满泪水,而眼泪落下的时候,像海浪冲刷上海岸。
不行,植木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脸,不能哭,父亲说,弱者才会哭,他不应该哭泣才对。
不对,自己为什么还要听他的,想哭就哭啊。
更错了,他不应该伤害比自己弱小的人,不能因为看花火大会与父亲吵架,然后就把责任推到平一身上。
下了出租车,冷风吹得他清醒些许,可算不像喝多了一样了,植木连忙掏出手机:“对不起,我刚才和家里人吵架,很生气。”
平一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翼翼:“那请问老师,您现在有高兴一些吗?”
“有。”
“那再请问老师,因为什么呢?”
“因为花火大会,我父亲不喜欢我看花火大会,但我还是去了,却又因为吵架而迁怒于你,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误,你肯定很疑惑和伤心吧。”
“没有没有,明明是我不懂事,也许我不提出过分的要求,老师您现在还在凉爽的房间里享受愉快的暑假吧。至于伤心……”
平一停顿片刻,肯定地回答,“现在我高兴起来了。”
平一以为自己掩盖住了抽鼻子的声音。
“也许不去看花火大会,我现在也即将踏上新干线,等着观赏普济明天清晨的日出和沐浴普济清晨的海风。”
平一没有回消息,因为他的电话立刻打过来:“老师,您快回来了!我知道神奈川到普济的车是几点,我去接您!”
他的话语里满溢着狂喜,而这种狂喜却似惊雷一般狠狠敲打在植木身上,直敲击得他浑身一震,血液里都掀起懊悔:自己怎么能令会因为自己欢喜而欢喜的人难过和哭泣呢。
植木立刻阻止:“别去,深更半夜的,不安全。”
“我已经出门了!老师,我骑您的自行车了!”
电话里传来各种响声,最清晰的是一声门响,就是平一家大门的声音。
“快回家吧,夜晚不安全。”
“在家也很煎熬,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平一拧开车锁,“到了夜晚,村庄里没有一点亮光,连远处的大海也是沉沉的颜色。我有很多很多的夜晚都是这么过的,听着家里因为安静而变得异常清晰的钟表声,掐着手指头数天亮的来临。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回来的消息,不像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只能追着火车去跑,去追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现在您比您承诺的更早回来,我当然要抓住要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