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蔚琬昏迷间,看见了远处的父亲,母亲,姨父,姨母,但他们没有对着他笑,叫他婉婉,而是没有什么表情,木然的站在那里,像人偶一般呆板。站在最前面的,是哥哥姜蔚郅,但也没有对他笑,不过或许是新丧的缘故,姜蔚郅看起来更鲜活,因为他摆着一张臭脸。
就像小时候姜蔚琬偏要往湖边跑,哥哥不让,他还是跑,故意在离湖水一步之遥的地方让哥哥拉住他,身体向下倒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倒下去,而是停在半空中,稳稳的,全靠哥哥的臂力,然后看着哥哥摆臭脸教训他,他就咯咯笑。
照这个玩法,姜蔚郅很怕哪天脱手拉不住婉婉,他就会掉进水里,浑身湿透,可能还会得个要命的风寒,婉婉刚生下来的时候总是生病,从小体质就不好。但是这个小调皮好像完全意识不到严重性,毕竟如果姜蔚琬真的得了风寒,要的是姜蔚郅的命。
和姜葫芦发癔症时愤怒扭曲的脸不同,这个臭脸表情属于原本的姜蔚郅。只有疯子姜葫芦的身体死了,姜蔚郅的鬼魂才能活下来。
即使好像这一堆亡灵里没有人欢迎他,姜蔚琬还是奋力地跑过去,他脚下不稳,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怎么也跑不好,使不上劲。这次姜蔚琬没有跑向湖边,而是跑向姜蔚郅,姜蔚郅也没有拉住他,而是生气地一把将他推开。推开一次,姜蔚琬退了几步,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脚下轻飘飘的,摇晃着好不容易努力站稳,却是不死心,依然义无反顾地往他们身边跑,这次姜蔚郅丝毫没有留情,伸出一掌奋力一推!
姜蔚琬结实地受了这一掌,立即腾空着后移,眼前的一众人像被极为迅速地拉远,很快缩成一个点,他受到了莫大的引力,像是一只小螺蛳,被强力吸进了什么容器里。
真小气,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连话也不跟他说一句。
重力重现,一个现实世界不折不扣的出现在他面前。姜蔚琬睁开眼,看着这个容器,原来是他自己的躯体,身边依靠着的,是哥哥姜蔚郅的坟,没有贡品,没有纸钱,也没有立碑,如果再没有姜蔚琬在旁边半死不活地守着,过路的可能会以为是个略高一点的小土包,说不定还会被绊一跤。
想到这,姜蔚琬突然开始挖坑。他采药的时候,很多药材是使用根茎的,因此经常挖坑,这也是他擅长的事情之一,只是现在没了铲子,徒手挖起来要慢一些。
他的指甲里嵌满了黑泥,已经塞不下了,但这具躯体的主人还在用它不停地扣着,又有更多的泥要挤进来抢占甲床的位置。随着挖坑的动作传来一阵阵的肿痛感,姜蔚琬仍是不停,接着是撕裂感,十根手指,甲床和指甲的末端皆数分离了。
他把挖出来的土全都捧到姜蔚郅的坟头上,想尽量把它堆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姜蔚琬又糊了一块黄泥板,想立在坟前。他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甲还渗着血,在头上摸索着拔下哥哥给他刻的龙葵桃木簪,想用它在泥板上为哥哥刻下名字。
“姜”
的第一笔,着实难写。
簪子不够锋利,手太抖了,没有力气总之是写不了。写不了,便先立着吧。姜蔚琬扶着,刚要将那泥板立起来,许是泥和得太稀了,只听得“啪”
一声,泥板旋即重重摔在了地上,变成了一滩。
姜蔚琬没力气重新糊一块了,他蔫蔫的靠在坟头无事可做,便想逼着自己哭出来,要是一滴眼泪都不掉,那也太不是人了。他明明应该很伤心很伤心才对,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哪怕没有舍不得,没有心疼姜蔚郅受的罪,单单为了以后没人给他遮风挡雨,也该要哭一场。
但就是哭不出来,想想可能自己确实没什么人性吧。作为养母也是姨母的何似玉,她死掉的时候,姜蔚琬也是这样,都不如看死掉一只鸡哭得凶。
他把眼睛瞪大不眨眼,让坟地的阴风一阵阵的吹过来,想流点迎风泪,但失败了,眼睛最多比较干涩,被刺激的分泌泪液变得湿润,却攒不出大颗的足以留下来的泪珠。没办法,他只好把脑子里关于姜蔚郅的回忆调出来,这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从他们在广陵的时候开始想。自从他们两家破人亡以后,姜蔚琬从没有主动想过广陵,也不去想广陵的任何人,有的事情承受不起,就心安理得的选择逃避。眼下他想试试,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一试,果然有效。
没有失声痛哭,眼泪只是默不作声的流下来几行便很快收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生理上的剧痛,如刀子剜心,一刀一刀的插进他的心脏,拔出来,再插进去。他这才回想了多少,就捂着心脏在地上蜷成一团。他在坟前不吃不喝了五天,原本想着再这样下去,过两天就能死掉,但这种痛感让他觉得大约下个瞬间就会死掉了。
然而这种痛感还没持续多久,一股抽离感便袭来,是与他现在的状态迥然不同的感觉,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他现在在坟地里要死不活的样子,这种感觉将他迅速拉回,情绪瞬间消散。一个声音在问他。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有必要吗?”
可能是出于身体自己的保护机制,避免这具身体的主人因为悲伤过度而受伤,所以及时制止了这种过激情绪。可是对姜蔚琬来说,他已经不需要什么保护机制了,他只知道,自己没有人性,哭不出来。
自己果然连畜生都不如。
念及此,姜蔚琬终于认清了现实死了心,精疲力竭的躺倒了。他什么也不想,一动也不动,等着死神来将他带走,不难过就不难过吧,很快他便可以跟家人团聚了,应该开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