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奏折中振振有词的大臣闻言,不由汗如雨下,声如蚊蚋:“陛下,边关战事平定在望,以后军需开资少了,国库这不就能充盈起来了嘛!”
杨淑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凉凉地说:“是吗?江南有多处堤坝尚未检修,齐鲁大旱有数万灾民需要赈济……你说,砍掉哪一项开支比较合适?”
大臣哑口无言。
杨淑冷冷地问:“是不是砍掉你的榆木脑袋,比较合适?”
大臣“扑通”
跪地,“陛下,饶命啊!”
杨淑嘴角咧开一个讽刺的弧度,“玩笑话而已,爱卿怎么当真了呢?”
玉门关攻克、北蛮归降的捷报经信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送达京城。这是杨淑自继位以来,不断与朝中各怀鬼胎的大臣虚与委蛇,被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包围后,收到的第一条好消息,她不由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忍不住在心底期待裴裕班师回朝的那天,她定要携文武百官,在万民欢呼中,亲自为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解战袍。
杨淑再三察看,不见孙邈的信件,“就这一封吗?”
信使毕恭毕敬地回道:“陛下,军报传递,兹事体大,不得延误也不容差错。卑职从前线拿到的仅有此封军报,一路上不敢稍有怠慢,唯恐在途中遗漏。”
杨淑虽仍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可能是孙邈偷懒了,反正也快见着人了,便没再为难信使,“小将士一路辛苦了。”
信使受宠若惊,“边关大捷,卑职能够代为传达喜讯,三生有幸,谈不上辛苦。”
杨淑这几年白日思虑繁重,晚间一向浅眠,鲜少睡一顿好觉,这夜却是困意沉沉,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会儿是月色下,冰川冻土,铁甲寒光,少年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长剑芒刃如雪,在敌阵中几进几出,血沫飞溅。一会儿是戈壁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少年登高远眺,用口哨吹起了断断续续的小曲儿,招来了一群黑乌鸦,其中一只腿上捆着信筒,少年故技重施,随手捡了枚石子,将那只迷路的乌鸦打落,拆开信筒,取出那幅早已褪色的画……场景飞快变幻更迭,怪诞不经。
最后是玉门关外,飞沙走石,浓烟烈火,少年顷刻间被刺目的火光吞没的身影。
杨淑霍地睁开双眼,惊魂未定,心尖上传来一阵灼痛,她捂着胸口,琢磨这些天的种种反常。
一种可怕的猜想油然而生,像一只巨大的怪物,盘踞在脑海里,冲她张牙舞爪,叫嚣着、躁动着,几乎要把她逼疯。
等不及了,她要见到人,越快越好。
玉门关一役,首领于格尔战死后,北蛮正式归降大梁。杨淑废止了“北蛮”
的称呼,因其一族生于天山,常与狼群做伴,赐予“天狼”
二字,天狼族二王子布勒受封王爵,统领族群,其余贵族也一律按大梁的传统礼制承袭位阶,自此,整个西北长廊正式受甘肃省管辖,并入大梁版图。
朝廷的诏书指派钦差大臣传达即可,无需皇帝亲临。而此份诏书意义深远、非同寻常,皇帝不辞万里,昼夜兼程,赶赴边疆,亲自宣读圣旨。
布勒三跪九叩地接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淑做了平身的手势,“免礼。”
册封仪式结束,其余人等退散。
杨淑忍不住一把抓住戴着鬼面、身着红衣之人,不由分说地拉他进了军帐,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他在哪儿?”
红衣人“哎呀”
一声,挣脱了她的钳制,揉了揉手腕,人前不茍言笑的鬼面将军瞬间变得弱不禁风,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用力过猛的表演痕迹,“陛下,手劲儿真大!”
杨淑扬手依次取下眼前人的鬼面、画皮,真容显露,是一眼角眉梢自带万种风情的女子。
“千人面”
花云歌掏出随身携带的青铜鉴,对镜端详自己的妆容,“看来在下的易容术还不够天衣无缝啊!”
杨淑静默良久,其实不然,只是她对裴裕太过熟悉,多年朝夕相处、日夜相伴,依恋早已深入骨髓,一个眼神,一句语气,再细微的差别,都能清楚感知,可笑她此前竟未察觉。
她曾在裴裕面前夸下海口,任他慧眼如炬,也难辨孰真孰假,裴裕笑她必输无疑,原是这样,对一人的一颦一笑既已刻骨铭心,又怎会分不出真伪。
“他出了什么事?”
杨淑努力克制,声线依旧带了几丝颤抖。
花云歌忽然一改吊儿郎当的做派,双膝跪地,正色道:“将军不慎被炸药波及,浑身烧伤严重,一时难以恢复,为免陛下忧心,令手下将领封锁了消息,又托孙邈联络在下,说若遇紧急情况,望在下帮忙掩盖一二。”
杨淑捏紧拳头,闭了闭眼,他这是认定自己从未上心,不会识破吗?
东窗事发,孙邈与花云歌面面相觑,一个头两个大,然而新帝暂时似乎不欲深究,听他述说完裴裕的伤情,便摆手让他们退下。
暗黄的油灯扑朔不定,昏睡之人苍白如纸的瘦削面容忽明忽灭。杨淑坐在榻边,将他缠满绷带的手轻轻塞回被窝后,终于再也强撑不住,伏在床头,泣不成声。
军帐似乎漏了雨,一滴两滴,落在面部,有些发痒,砸在唇上倒是正好,他有点渴,潜意识地舔了一口,咸的,还带着些许伤心欲绝的味道,而后潜意识便剥离了,裴裕抬眸,目光柔软地望向身畔哭花了脸的杨淑。
杨淑见他醒了,来不及高兴,忙抬手用衣袖胡乱擦了一把脸。
许久未出声,裴裕嗓音有点哑,“陛下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