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士住在这里差不多六年了,从他搬到瑞士,玫瑰就去了法国,她想离他近一点。一山之隔,仿佛她就在他的身边。但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的身边。
玫瑰知道亚历士不在,他去洛桑开会,要去一个星期,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玫瑰在亚历士住所附近找一间小旅馆住下。这是很美的地方,刚下过雪,周遭一片安宁。推开窗,就可以看见亚历士的房子,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屋顶一层白雪。玫瑰摘下手套,手臂支撑着身子,略微倾斜地对着窗外望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窗,在椅子里坐下。
闭上眼睛,脑海空明,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恍恍惚惚天就黑了。再看窗外,看着亚历士房间的窗子,看了很久,忽然想到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想到盖茨比深情的绝望的眼光。黛西是盖茨比唯一的梦,到死也无法放弃的梦,可他的梦是不会实现的。对于玫瑰来说,也是一样。“所以.我要放弃你了,亚历士。”
玫瑰不想去楼下的餐厅吃饭,只要了一壶咖啡,在房间里看报纸。一个个法文字母在眼前跳跃,眼睛困倦无比。挨到清早四点,玫瑰披上大衣准备去外面走走,临出门特地照了照镜子。
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照镜子了,从前利昂取笑她开车都要时时把镜子扭过来看。可是这三年,玫瑰逐渐忘记自己的容貌。每天把脸和身体洗干净,穿好衣服,涂上口红,不涂也无所谓。那种跟着利昂去一场场派对,纵声欢笑,被人称赞美丽的日子,恍如前生。有时想想看,那时怎么竟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那些赴不完的派对。
玫瑰对着镜子涂好口红,樱花粉色。可能是光线的缘故,镜子里隐约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嘴唇潮湿性感,眼睛有倔强天真的神气。还没有一百岁,真是奇异。
玫瑰想见一见那个女人。她知道那个女人就在那扇门里面,她却不能去敲门。那是她必须止步的领土。
玫瑰在旅馆与那所房子之间徘徊和等待,好像她一生都在这扇门前徘徊和等待。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玫瑰知道她正在做的这件事毫无意义。
她已经在报纸上见过那个女人很多次了。那个女人穿着花裙子,烫一头卷发,如很多妻子和母亲一样。即使对面相逢,玫瑰也并不会把她认出来,如果她没有站在亚历士的身边。
但她始终就是亚历士的妻子,那个女人作为一个符号存在着。玫瑰明白,除非把他抢过来,否则再怎么爱他都没有用,陪在他身边始终是另外的女人。但她怎么能办得到呢?她的对手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符号,符号而已。
十二年了,比两次世界大战加在一起还要漫长。这本来也就是一场战争,而玫瑰是注定的输家。这一次来到这里,玫瑰就是来宣告自己的失败,从此抽身引退。
“亚历士,我到底没有爱你到最后。”
玫瑰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站在雪地上对着那扇门说,“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爱你到死的。”
没有月亮的晚上
玫瑰决定回国。
一直以为自己作为一个世界人存在着,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既然在哪里都是一样。
从索洛图伦搭车回日内瓦,转至伯特明根倒地铁,玫瑰在地铁站买了一份报纸边走边翻,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玫瑰。”
回头,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玫瑰觉得,心脏停了。
身影从一路昏黄的灯光中走过来。他的个子很高,及至站到玫瑰的对面,肩膀挡住了大半的光线。玫瑰看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久不见。”
玫瑰听见自己回答他,“亚历士。”
“真的是你,玫瑰?真的是你。”
地铁的声音,路人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营营地在耳边响着,玫瑰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他仍然说英语,他大概不知道玫瑰现在已经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他仍然对她说英语,玫瑰倾听着他的声音,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小孩子,那时她只懂得蹩脚的英语,听力又很差,一再要他重复,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对她说,用尽量标准的发音。就如此刻。
亚历士看着玫瑰,玫瑰一直笑,好像世界上就只有这一种表情。亚历士想起有一次他与玫瑰谈及理想,他问玫瑰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玫瑰在他的心脏位置划了一个圈。亚历士忽然觉得,此刻,那个位置扯痛不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这一向以来你在哪?”
“瑞士,日内瓦湖畔。”
“瑞士?”
他有点错愕,“我们居然一直没有遇见。”
“人生是这样的吧,我们没有缘分。”
我们没有缘分。亚历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阵,才道:“至少,你来到这里可以打一声招呼。我,我们都很挂念你。”
他看到玫瑰的中指,“你订婚了?”
那是利昂送的戒指,玫瑰一直没有舍得摘,对自己说只是纪念。听见亚历士这样问,情不自禁把手指蜷起来,“只是不想被打扰。”
亚历士看着玫瑰这个自我封闭的姿势,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问她,“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准备回中国。”
静默一下,玫瑰说,“你呢?”
亚历士没有说话。他当然是回家,当然。玫瑰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沉默中感觉逼仄的压力,只好顾自说下去,“走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想家了。本来我以为自己是一个野孩子,连没有幸福都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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