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接通了那通电话,夏茯的世界就变得很吵。
废墟里有消防卫士的解释,叹:“加盖层数太多,远远超出了承重墙的负荷,再加上一些住户私自装修隔断,现在施救情况非常复杂,但我们会尽力的。”
有陈鑫鸿失了魂般的哭喊,骂:“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在里面了!我都劝他们这房子危险,给钱让他们搬出来了啊!!”
“我真倒霉,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他们的,我真是鬼迷了心要盖这栋楼,完了、完了,全完了……小方总,求求您,帮帮我,我都按照你说的劝他们了。”
有医生冰冷地宣判,说:“家属到了么?麻烦在这里签个字吧。”
还有殡仪馆人员宣读火化注意事项的声音。
这中间或许还夹杂了一些李老师和方景澄安慰她的句子,但事情太多了,夏茯一时间没法清楚地回忆起来。
她看着不同面容上不同形状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似黄昏时刻河畔乱舞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搅动饱含水汽的空气,震动不止,发出沉闷的嗡鸣。
嗡嗡嗡、嗡嗡嗡、这声音太吵了,远远盖住了夏茯心里的声音,她平静地听从他们的安排,机械地行动,心底却一片空白。
等到殡仪馆超度的经文逐渐远去,工作人员将托盘上的骨灰罐递到夏茯面前,那似乎一刻也不会休止的噪音才小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漆黑的瓷罐,一时间很难将这三个小小的东西和曾经的亲人联系起来。
真是不思议,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像是阴魂不散的鬼怪、难以翻越的高山,死了却变得这么小、这么安静。
接过那个托盘时,夏茯不动声色地掂了掂他们的小罐子,发现它轻得出奇,好像所有的罪孽都在烈火中烧尽了,生下来的只有构成人的最本质的那点东西。
接下来只要在殡仪馆的表格签下名字,她就能和这些麻烦正式说再见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人生也能因此变得“轻”
一些。
这是件简单的小事。
今天她已经签过很多个名字了、在户口补办申请上、在死亡证明上、或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夏茯的笔偏偏停在殡仪馆的表上,难以落下。
为什么?
这些人对她不好,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家,摆脱父母的控制,他们的死不应该是件好事么?
夏茯在犹豫中叩问自己的心灵,在绝对的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她没法听进周围人的安慰,她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得到同情,毕竟自意识到不被父母所爱的那天起,她就开始了诅咒——
我讨厌爸爸妈妈。
他们只喜欢弟弟,就因为我是女孩,哪怕我再怎么努力,他们都看不到我的身影,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变成这种自卑又阴暗的女孩。
我没有温暖的家人、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没
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好嫉妒、好委屈、好孤独……所以我只能恨他们。()
对!我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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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他们禁止的事情,我要让他们生气要让他们恼火,我要变得比谁都厉害,我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让他们后悔、羞愧。
我要把自己撕碎,我要把他们留给我的皮肉、那些懦弱的、可怜的地方一点点扒下来,变成一个崭新、坚强的我,这样我才能重新活下来。
这小女孩似的哭叫又可怜又可笑,却实打实成为夏茯多年来努力的动力,撑住她走过灰白的青春。
直到现在他们死去,她还是恨他们。
他们活该,他们应该同她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应该承受街坊邻居的谴责、活到他们应该有的岁数,被生老病死所折磨……而不是这么死了,死得这么突然、这么轻易,就一下无影无踪,那伤痕累累的她又要向谁证明自己的努力?又去往何处呢?
夏茯努力挪动颤抖的手指,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同情他们,即便没有发生这场事故,她也不会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无休止的诅咒一下丢失了用于宣泄的主体,于是寂静变成了一种空虚,无尽无垠,叫人没法承受,所以泪滴才会突然落下,慢慢晕开那个她出生后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这也是她为他们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县城的殡仪馆多建在郊外,从院子出来后,外头就是绕城高速的入口。青黑色的柏油马路上悬挂着深蓝色的标牌,方景澄说这条路直通车站,他就是开车从那边过来的。
违规建筑倒塌事件上了当地新闻,哪怕没有刻意通知,老家那边还是跑来了不少亲戚,嚷嚷着夏茯那回去避暑的奶奶还没死,遗产应该分出一部给老人养老,打起了赔偿款的主意。
最开始这些人还以夏茯没有工作不稳定为由,想拿走全部,谁知一向硬朗的老人听闻乖孙惨死哭得晕在了床上,他们这才开始细思夏茯逃婚克死父母的事迹,不敢做的太过分。
通过方景澄的路子,夏茯把小吃店以及童年住的平房全部折成了现钱,这笔钱一部分用来支付葬礼费用,一部分捐给了自己的母校。因为陈老板支付的罚款数额巨大,剩下的部分依旧足够夏茯毕业后在附近的二线城市安稳度日。
三天后,夏茯坐上了通往S市车站的汽车。绕城高速两边,小吃街、殡仪馆、墓园、一切一切都在远去,她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标牌,提醒她已经离开了县城的地界。
她没了能回去的家,接下来只有应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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