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丘山南边有座小山,名叫黄鹄山。寿丘山上多是不耐烧的松林,黄鹄山上却长着一片一片的乌桕;刘裕小时候,常到黄鹄山砍柴。
山前平地,有人家结庐,住着刘寄奴的两个儿时好友。
广陵大婚时,有的人刘裕不想请,有的人刘裕请不到。他请不到的朋友,正是家住这黄鹄山下的两人。
两人都是落了魄的昔日豪门,豪门成寒门。其中一人,姓戴名庸;戴庸的确平庸。这戴庸,脑袋大脖子粗,一巴掌宽的护心毛,却偏爱吟风弄月、鼓瑟弹琴。
此人家门虽然没落,父祖两代的亲友仍有在朝为官者。刘裕常劝他,找找门子,鞠个躬,投个帖子,按说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难事——
半句也听不进去。非但不思进取,戴庸于人情往来也一窍不通。鹄者,天鹅也;黄鹄山上无大鸟,有的是林木清幽、竹篁交翠,叶间树头,时时有小雀嘤鸣。戴庸最爱的,是一把琴、一斗酒、一只竹杖,怀里再揣上两只芦柑,流连于黄鹄山里;一曲轻奏,斗酒饮罢,酒气山香。行人过山,见他独携琴酒,漫步草野,问他所去何往?戴庸只道:往听黄鹂。
另一位,性情与戴庸天上地下。王玄谟,却是个南来北往、奔波无定的生意人。年前刘裕的黑马载着新妇回了京口,久久才等到王玄谟来到寿丘山叩门。
“阿猫,不仗义啊。我在广陵过事,你人不到,礼来的也晚。”
人如外号,王玄谟两片薄唇,胡须纤长;山根低矮,鼻子上面吊了两只三白眼珠,样貌确实像条老猫。王玄谟愁眉不展,道:
“买卖越来越难干。年前跑南燕国收药,打包了千数斤药材,转进后秦,到终南山的生药铺子里销了,只能换成五铢钱。这年头钱不值钱,南朝北朝使的五铢钱,铜子薄的像树叶,大晋允许以物换物,后秦皇帝却不让拿布帛交易。秦主也是有意思,他做不到保境安民,国内萧条地像冰窟窿,本来五铢钱都用作军费了,老百姓手里没钱,政令仍这么死板。”
刘裕笑笑,道:
“大晋倒是不死板,彻底在棺材板子上面躺平了。”
“谁说不是?我带着商队刚回了晋境,那点五铢钱还能买几囤米;过了荆州,西军造反,桓玄这一打,钱串子贬了一半的值,我赶紧换成了粮食。
驮着米粮,入国都建康卖米,穷人买不起,我指望和那些公侯们换些金银的硬通货。娘的,京里一纸政令,突然不许商人买卖大宗粮食。我认倒霉,收了摊子想运粮回家,却出不了建康城门——他们说,大晋正是多事之秋,前线吃紧,要么把这些粮米充军,要么把自己押上前线充军。
真给了北府,且当积阴德。我眼见那些粮米被拉去的地方,却不是什么兵营军府,反倒是老爷大人们的深宅朱门。吃紧是吃紧了,前线吃紧,这帮王八蛋后方紧吃。
折腾这点生意,我离家已五年了;当年壮志出门,如今空手而归。寄奴哥,这五年出了不少事情。”
刘裕沉吟道:
“我都听说了。这几年西军一直不太平,先是王恭造反,再有桓玄叛乱。你是太原王氏的远枝子孙,令尊和你同宗家主、当年的荆州刺史王恭,一直有书信往来。北府军攻灭王恭,你父亲受了牵连,老爷子出事后,我还曾到你黄鹄山的家中吊唁。”
“我哪里还有家,偌大的南朝,早已没了我王玄谟栖身之所。说来有趣,我父亲一走,他留下的少妻,马上改嫁了北府的军吏……”
刘裕叹到:
“范安民,司马文思的参军。树倒猢狲散,人死如灯灭;老夫少妻,本就难指望能走到头。我在兰陵郡认识了个小兄弟……算了,不必再提。只是这范安民,也是有名的王八蛋。”
“东汉以后,礼崩乐坏,再到了魏晋,士大夫放达不羁,带动着举国风气都轻佻起来。大晋女子,东食西宿,转嫁十人,趋炎附势者,数不胜数。这范安民,我还要喊他一声‘便宜爹’。
我爹死在司马文思剑下,我血本无归地回了家,家也不成家;家里既无叔伯,我王玄谟又无一母的兄弟,先父留下的几亩薄田,都归了这司马文思的参军之手——
这便罢了,我斗不过他们。
大晋自从南渡以来,户籍分两种,一为黄籍,二为白籍。黄籍为本土土著,依律缴纳赋税,服徭役、兵役;白籍为南渡侨民,颠沛流离,受朝廷抚恤,不需缴税服役。
我回黄鹄山祭奠先父,心知那些家财细软,早都被范安民霸了,我也不再痴心妄想。我想不到这范安民,竟然扔给我一张黄纸,告诉我,我父亲死了,他就是我爹;他是黄籍,我从此要也从白籍转为黄籍。朝廷平叛,马上要和桓玄决战,北府兵员匮乏,各家各户都要出丁;这范安民,打算推我上前线去,替他范家做一名尽忠的炮灰。
范安民说,我可以不去,只是这户籍都已改定了。我若不从,今后便是逃兵;逃兵要受黥刑,脸上刺了字,这辈子休想出头。
范氏占着我家的旧屋,高坐在我父亲生前的病榻,抱着我父亲宠爱的少妻,用他沾满铜臭的手得意揉捏着我的脸颊。
而我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