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职务,但是事态似乎也从此失去了控制。于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辞也愈发苛酷,更有人索性指明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言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无力弹压,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
见礼已毕,皇帝手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罢。”
定权走上前去翻看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已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退立
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裁。”
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
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良久方闻皇帝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幺麽之徒,妒忌军功,沽名卖直,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现在竟然连你也牵扯了进来,你且在这里跟朕说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
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看了他半晌,方道:“没有就好,若真有这样的事情,朕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不了你。”
定权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担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断。”
皇帝点点头道:“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彻底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居心何在?!你去和顾思林说,朕既然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清清爽爽回长州。军不涉政,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思,怎可安守其位?”
定权答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
皇帝站起身欲入内殿,想想终又驻足道
:“太子也要自省,如果素日谨言慎行,怎么会徒惹物议?”
定权不敢抬头,答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皇帝去远,王慎方上前搀扶定权,却被他一手慢慢挡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罢,我在这里再留片刻。”
王慎摇头道:“殿下,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
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了。阿公,人说不肖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是真的吗?”
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了指御案上累累文书,笑笑自语道:“看来是真的了。”
他笑容难看,王慎也觉得难过,只得放手先行离去。定权伸手去撑地面,伏跪过久,脚一酸麻便跌坐在地。这么望去,殿外血色落霞漫天,殷殷地灼烧着眼睛,四周的金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寒凉透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皇太子亲迄京郊传旨,已是次日之事。如果按照先前的安排,本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命拔营,也不令结队,如同早有预料,单单等候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对面沉默良久,顾思林方笑道:“幸得臣这里还来不及完全整顿,还可委屈殿下到臣帐中一坐。”
定权点点头,吩咐身后内使道:“本宫去吃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
一面跟随顾思
林入帐。
他接过茶盏,只是呆坐不语,顾思林叹道:“是臣连累了殿下。”
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可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
顾思林起身走近道:“臣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舅舅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是帝王事业,你若总这样下不定决心,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
见他低头不语,复又叹道,“你母亲当初若不是……”
话说至一半,突然想起那日见过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
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的性子和先皇后太像了些。”
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跟本宫说话,还要藏着一半吗?”
他转脸便换成了官腔,顾思林心中也只能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王府门口据守,等待着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他必不肯说,定权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罢,陛下说要查,不知想查到几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后悔,李柏舟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就能多活一日,我也是会杀他的。”
顾思林摇头道:“你这幌子装得太大
,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大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
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是要族诛的。我既为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你能够饶过吗?”
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顾思林记忆中的胞妹无二。顾思林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心机,还是没有能够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宰割,再无他法可想了。”
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定权微微颔首,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即请将军回府暂住,今上圣主,定会祓除魑魅,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帐门,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仍是翩翩少年,站立于家门中,看着同胞妹妹身穿嫁衣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迎亲的銮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