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小长假,巴娃和阿芳一起坐马自达到了车站,这样的时刻总是让人心旌摇荡。日日月月年年,永远伏案,永远埋头苦干,得了一时的放松,心情自是和这金秋的风一样怡人。
随着一声急刹车,两个女孩从马自达里跳下来,满眼的喜悦,恰似装满了顾客正在出站的中巴车,突突突地唱着歌,摇晃着司机养家糊口的希望向着远处驶去。两个人根本没有走进车站大厅,直接奔着停车场跑去,两个小脑袋穿梭在一辆辆中巴车中间,寻找那个熟悉的家乡的名字,哦,对了,巴娃和阿芳来自从一个乡镇,只是不同村不同初中罢了。
当“西来——香隅”
两个词语映入眼帘的时候,两个女孩相似一笑,直接跳上车去。同是来自农家的女孩,同是在县城读书的经历,已经知道了省钱,也知道了如何才能少交一点车费。司机售票员自是乐意,他应该也可以少交一些税,见到姑娘们,笑眯眯地安顿在车后面的座位上,收了钱踏踏实实地回到前面去。学生顾客最好的一点就是交钱比较积极,不像有些进城办事的农人,不到车快到了都不会把车票给上,好像唯恐被司机半道给放下来,那种与生俱来的谨慎是不常出门人的生动写照。巴娃有时也想,这样子是对的,不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但是,跟着同学们一起的时候,尤其是跟孔伢子做了同桌之后,更是非常确定中巴车司机都是好人,不然孔伢子怎地那么善良可爱呢。
两个人坐到后排,便有了安安静静说话的空间,且有说不完的话。不一会儿,车子便坐上了许多放假回老家的同学,巴娃第一次现,原来香隅的同学还有不少呢,可能都在其他班吧。这时候,一个帅气的男生走上了车,一眼看过去,没有找到位置。售票员指着阿芳旁边的位置,那个男生不为所动,还在用目光搜寻空位。巴娃看了看,这是最后一排,有五个座位,靠两边窗的四个位置已经坐了人,只有中间面对着过道的位置是空的。售票员再次提醒男生坐过去,男生低头在嘴里跟售票员嘟囔着什么,但是售票员却并不打算关照他。直接嚷嚷着道:你不坐,没有其他位置了。男生最后一次左右环顾,然后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看着男生终于落座,售票员心满意足地评价道:“哎,现在不愿意跟女孩子坐,以后巴不得挨着女孩子呢!”
一边说一边侧身往回走,留下硬着头皮坐下的男孩独自面红耳赤,连带着他左右两边的四个女孩都僵住了身体。
巴娃和阿芳,也瞬间噤了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在最青春的年纪,在最拥挤的车厢,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气息,售票员说了那句最敏感的话语,就像一颗火星一样瞬间点燃了所有男孩女孩敏锐的心思,这份心思又伸展、蔓延,直到每个人的触觉、嗅觉、视觉、听觉。和异性挨着的同学用了全部的精力集中注意着那一边可能触碰到的他人的身体,是胳膊、是肩膀,是腿,或者是髋部,这种紧张,可以从阿芳挺直的背和并拢的膝盖,以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可以看出来。巴娃也老实安静下来。
大家都盼着车子快点走吧,只要开起来了,就不会那么憋闷了。巴娃打开了右边的车窗,头向窗外看过去,盯着旁边车场墙上那个“家俱厂”
三个字,巴娃现“俱”
了好像写错了,记得上课的时候老师讲过,但是,为什么要多写个部呢……
正当巴娃神思,阿芳猛一巴掌拍在了巴娃的胳膊上,正准备问什么事时,眼睛看见了跳上车站在过道上面对着巴娃的阿财,他的脸红红的,喘着粗气,应该是跑完之后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巴娃,眼含笑意,极浓密的头,极浓的眉毛,极浓的睫毛,极大的眼睛,极黑的眼珠,极红的唇,让他整个人显现出极深刻的画面感,仿佛每一笔都是深深刻画。他是一个魁梧壮硕的男孩儿,背微微驼着,看起来正在用力。他一边笑着,一边朝巴娃递过来一个袋子,看出来是满满一袋水果。巴娃不要,但是他往巴娃的腿上一放,转身就走,巴娃再张嘴要还的时候,现周围的人已经全部把眼睛看了过来,临下车前,他回过头来:“给你吃。”
巴娃在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中,默默收下了水果。
阿财从来没有直接表白过,只是采用了许多男生可能会有的方式:起哄。也就是他告诉了所有人他喜欢巴娃,但是唯独没有告诉巴娃。所以,他也许做了很多,但是巴娃从来没有在意过。
在紧接着,帝鬼上车递给巴娃两本《读者》的时候,阿芳揶揄道:“哎哟,这两个人,一个给你水果是物质食粮,一个送你书是精神食粮,你喜欢哪一个?”
巴娃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巴娃心里是高兴的,但是压过高兴的是一种沉重的惆怅。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会喜欢谁,自己好像谁也不喜欢,但是他们都是同学,而且都是看见了巴娃的同学,因为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生活中,巴娃因此看见了自己,知道自己并非因为是女孩而不重要,知道自己并非因为家庭贫困而不被认可,巴娃确定了自己本身就是最可贵的、最让人期待、最值得付出的。但是,想起他们的学习成绩,巴娃并不放心去在意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对过往的苦艰,对未来的迷茫,是巴娃生命的底色,无论男孩们在上面画下怎样真诚的色彩,都无法让巴娃轻松起来,这是不可承受的青春之重。
待车子已经行驶,车窗外的楼房越来越少,行道树钻进了车窗,远山、秋野陆续从眼前倏忽而过,一阵秋风从车窗扑面而来,巴娃才从两人到访的尴尬中调整过来。巴娃把水果分给阿芳,和阿芳一起看书,一起指点车窗外的江山如画,一起唱起歌来,女孩们的胸膛中有澎湃的激情,有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生无比期待的热爱。于是,两人对着窗外的秋风、原野、蓝天、白云,大声嚎唱起歌来,歌唱热烈的青春,歌唱希望的田野。
阿财的眼神炽热,浑身充满了力量,在高中生活中,他给巴娃的印象是,课下篮球场上的一道矫健的身影,课上教室拐角里一个永远在伏案大睡的狗熊。
青春是沉重的,又是轻盈的,轻盈到每一天都过得飞快。高二下学期,大家开始为选择文理科而焦灼,尤其是对于巴娃这种文理科中都有跛腿的科目,选择起来纠结的要命。语数外之外,喜欢的竟是物理、政治和生物,讨厌的是化学、历史和地理。正当大家为即将到来的高三而着急的时候,有一些同学彻底地放弃了选择权。比如,阿财。
当得知他要去当兵的时候,巴娃很惊讶,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天,据说喜欢巴娃两年的阿财突然找到巴娃,说要走了,希望能得到一个礼物。巴娃想了想,即便是站在同学的立场,她也可以送一个礼物给他当作纪念。善良的巴娃念及他的心意,且他马上要去参军了。从礼品店选择了一个特别透明的玻璃瓶子,以及一把五角星卡纸,然后想用心地叠一瓶子的星星送给他,星星代表着心意。
抽出长长的一根纸条,在一头打一个松结,刚好出现一个五边形,再把另一边长长的纸条一圈一圈地绕上去,巴娃常常感叹:好巧,怎么打一个结正好就是五个边呢。一边感叹一边继续绕,直到所有的纸条都缠了上去,再把纸条头轻轻地塞进一片纸下,一个厚墩墩的五边形小“饼”
就在手心里了,再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临近的两条边的中心上,一捏,就有一个角,两条边一个角,一圈转下来,五个小小的角就留在手心,小“饼”
像是在锅上受了热,膨胀起来,变成立体的小五角星了。这样,一颗星星就做好了,放进玻璃瓶中,小小的,单调的,孤独的,但是一颗一颗捏下去,瓶子的底部就铺平了,再捏,再放,想叫瓶子装满呢!
在那个叠星星的夜晚,宿舍的女孩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爱起哄,只是真诚地帮助,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些许离别的伤感,高中说起来三年,其实稀稀拉拉陆续就有人离开了我们的教室,走向了社会。阿财能在部队里继续锻炼,对于学习不好的他来讲还是一件充满希望的事情。有的女孩说,他喜欢了巴娃这么长时间,巴娃一直不理人家,现在在离开的时候送一些礼物也是应该的……几个女孩坐在巴娃的床边,帮着叠星星,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的都是依依惜别的友情。这个连友情都守不住的年纪,如何敢谈爱情。
巴娃看着叠满的一瓶子星星,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透明的瓶子里簇拥着、静默着,仿佛诉说着青春的美好与斑斓。最后,她还在瓶子里留了一张写有黑格尔“坚持就是胜利”
的纸条,她想象着当兵入伍训练的艰苦,是不是会有坚持不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想家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想念坐在教室里重新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但是,巴娃知道,人生单程,一去不复返是必然。所以,留下一句“坚持”
,希望他在部队里勇敢坚强,做世界之财。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巴娃第一次勇敢地站在了男生宿舍大门前,找到第一个男生请他叫阿财出来。看着睡眼朦胧的他,漫不经心的他,巴娃有些失落,敏感地觉得自己一夜的努力,他也许并不在意呢。但是,人到跟前,巴娃还是把装满星星的玻璃瓶子送给他。接过瓶子的那一刻,巴娃从阿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亮光,他是高兴的。看着阿财高兴,巴娃也高兴,如释重负。
当天阿财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纵有万般不舍,当学不出来的时候,他也只能服从家人的安排。因为良好的人缘,同学们都有些失落。直到晚自习的时候,班级气氛才活泼一些,这时候,亮走到巴娃身边告诉姐姐,阿财把星星的瓶子摔碎了,好像是宿舍其他男生都想看,拉扯中……巴娃听不见这些解释,只是觉得有些生气,那是一种真心错付的隐隐不快感,后面巴娃再没有这样少女心地做一件傻乎乎的事情,巴娃觉得男孩的想法一定跟女孩不一样,女孩喜欢的表达心意的,在男生心中一定是没啥意思的,与其没意思,不如不做。
到了入伍那一天,同学们还是相约一起去送阿财,绿色军装穿在身,胸系大红花,在部队的管理下,阿财最后一次向亲人、同学挥手说再见。巴娃也去了,远远地看着他,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上车,那一路的叮嘱像天上的细雨蒙蒙不断。江南雨丝如雾,落在巴娃的睫毛上,朦胧了双眼,糊住了心神。随着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炸起,部队的车缓缓前行,同学们重新集中到一起,一起目送车子的离开,他的好哥们儿有的已经抹起了眼泪,嘴里还嘟囔着不舍的祝福:兄弟,在部队好好的。从头开始,巴娃都没有哭,只是越来越难过,心里升腾起关于自身、关于未来,无数的迷茫——一年之后,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忙碌的高中生活,很快打散了离去同学带来的伤感,后续的日子依然忙碌而充实,不论未来怎样,只要未来没来,就一往无前。
后面,巴娃和其他同学还陆续收到了阿财的来信,说了一些大家并不熟悉的部队生活,一开始大家还好奇,之后,便也在忙碌的节奏里忘却。大家的学校生活也不再是阿财所关心的了,随着高三的到来,阿财的来信越来越少,或者说大家回信越来越少,终于,再好的朋友,因为道不同,也会留在茫茫人海。唯一让巴娃欣慰的是,阿财的信里提过一句话:再艰苦的时候,只要想起你的那句“坚持就是胜利”
的话,我就坚持了下来……
二十年后,巴娃竟还和阿财取得了联系,两人常常联络。阿财成家立业,一儿一女,生活幸福。两人有时候聊聊孩子教育,有时候聊聊家乡生活,但从来没有聊起过高中时同窗的生活。后来,当巴娃看见阿财在朋友圈的家乡茶叶时,巴娃就每年从他那儿订购一些,自己喝,送亲朋,都是上好的物品,而阿财也从来不含糊,茶叶上等,价钱公道。
人生有一些人分别是为了重逢,有一些事低开是为了高走,有一些情谊以爱情始是为了以友情终。阿财,祝您永远幸福,做世界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