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势理了理这话中的逻辑,紧接着发现了一个微小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漏洞:“我额吉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做很多奶豆腐,一部分拿去那达慕大会,一部分存放在家里。”
“如果你喜欢的话,等大会结束了,我带你去我额吉的家里尝尝。”
听到这句邀请后,周安吉有些受宠若惊,紧随其后的便是他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烈又高昂的嗓音:“好啊!”
苏和额乐见他的反应强烈,忽然在他背后轻轻笑出了声。
一点奶豆腐就可以把他收买了,如果真的把周安吉放到其他地方去,那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太好拐卖了。
然而对于周安吉来说,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奶豆腐就被收买。
他想见见苏和额乐的额吉,那个在他口中听起来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妄想对方能施舍给自己一点点来自家人最顶级的爱。
尽管这个想法听起来没皮没脸且概率不大,但周安吉抬头,凝神望了望前方苏和额乐的背影,不禁想:苏和额乐这么善良,那他的母亲也一定是。
第二天,周安吉跟着苏和额乐骑马去了他母亲的家里。
这里的平房连成片,低矮的铁栅栏围着一簇一簇白花花的羊群,敖都的速度还没降下来,周安吉的嗅觉就率先被一阵一阵的羊腥味铺满。
这片居民区比起他和阿乐居住的野草原,更具有蒙古族特色的实感。
过往的一路上,周安吉都可以瞧见提着水桶在自己家门外洗马的蒙古族少年、挤牛奶的阿嬷头上缠着彩色绸带。
还有些挥着耙子晾晒干草的大叔,好像他们的一生也像地里长出来的野草,坚韧又顽强,就算一辈子都被暴露在内蒙古草原的天光之下,也只是让岁月的痕迹攀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却不会磨灭他们的性情与意志。
被拴在门外的棕马相互之间打着响鼻,还有时不时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钻进耳朵。
被草原人民过惯了的生活,在周安吉这里成了一抹明亮又富足的生活色彩,正在一点一点地,用极慢的速度把他的黑白人生填满。
周安吉爱这里的生活气息,但不代表他就不喜欢苏和额乐的家——
孤零零地一座屹立在广袤大地上。
有时候周安吉觉得,阿乐的蒙古包孤独得像是一颗迷了路的星子。
有时候又觉得,它一定是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因为在那种黑云攒动的夜晚,只有最亮的星子才能够拨开云雾,露出亮闪闪的一角光芒。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在这一片儿居住的人,大家多多少少都带点儿亲戚关系,邻里之间偶尔还能帮衬一下,所以他额吉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周安吉被阿乐扶着下马时,本想顺势问问,他的额吉去帮忙做奶豆腐了,那他的父亲呢?也去帮忙筹备了吗?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苏和额乐就利落地牵着敖都往房子背后的马厩走,顺道和周围的几个人用蒙语打了声招呼。
周安吉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顺着苏和额乐走远的背影,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挤牛奶的阿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忽然抬起头向自己望过来,然后眯着笑眼和阿乐说话。
阿乐伸手朝他的方向指了指,也跟着回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两人便相视笑了起来。
等苏和额乐走回来,周安吉就迫不及待地问:“刚刚那个奶奶跟你说了什么呀?”
苏和额乐开门领着他进了屋:“她问我从哪里拐了个汉人小孩回来,还让我对你好点儿。”
“哦。”
周安吉愣愣地道,“你在你们这一片儿的风评这么不好吗?听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
屋内的景象和很多北方民居都大同小异,并没有超出周安吉的想象。
房间整洁,只不过这里比起阿乐的蒙古包稍稍显得老旧一些,一桌一碗都带有经年历月的年代感。
苏和额乐等他进屋,随后放下门帘,径直走向了床边的一个木色衣柜,打开后侧开身体,面向周安吉:“喜欢哪一套?自己挑吧。”
周安吉跟过去,在看见一大柜子色彩鲜艳的蒙古袍之前,就闻到了熟悉的皂香。
周安吉这时可以百分百地确定,嗅觉一定是记忆存在的形式之一,因为这和他那天窝在阿乐肩头上哭时闻到的,是同一个味道。
不同色彩的蒙古袍被搭配上相称的腰带,整整齐齐地被挂在柜子里,不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们的主人,以及主人的母亲有多么爱惜它们。
周安吉小声地“哇”
了一下,伸过手去一件一件地抚,有的袍子袖口上还有轻微的使用痕迹,有的则崭新。
苏和额乐见他半晌都没选出来,也不催他,便自顾自地走到冰箱面前,轻车熟路地用手从里面夹出了两片新鲜的奶豆腐,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然后捏着另一片走过去,直接递到了周安吉嘴跟前。
周安吉愣了一下,抬眼去看阿乐,发现他的嘴里还在细细地嚼着,也顾不上说话,只是对着手的方向昂了昂头。
周安吉视线落下,盯着面前这片雪白的奶豆腐看了几秒,直接用嘴衔着一端接了过去。
细密的奶香在口腔里爆发。
周安吉此时庆幸,自己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内蒙古的外地游客,竟然也没有吃不惯这里的奶制品。
苏和额乐用他额吉做的奶制品简单地安慰了一下他和阿吉嘴里的馋虫,细嚼慢咽后,见他还没选出来,便故意道:“十多年前的衣服样式肯定不比现在的新潮,你不会在嫌弃吧。”
周安吉喜欢都还来不及,哪禁得起这样的污蔑,于是赶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