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昏睡不知多久的沈菡之緩緩坐起身,含混道:「外面下了整整十日的雪,總算停了。」
景應願站起身,對沈菡之行了一禮。
「師尊,徒兒找到自己的道了。」
「哦,是什麼道?」
她嘆息一聲,忽然笑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師尊,弟子是個俗人,恐怕無法順天而行。蒼生視我如草芥,我視蒼生如子民,他年天要蒼生死,弟子偏要蒼生活!」
景應願躬身一禮:「師尊,我修帝王道!」
沈菡之眼底閃過一絲光華,撫掌大笑。
「你這孩子,倒是直言不諱,」她和衣起身,與景應願並肩眺望殿外連成珠串的落雨,「應願,這條路險阻如攀天階,往日不少修士如你今日般雄心壯志,途中隕落之人卻有十之八九。你想好了嗎?」
殿外的青山仍覆著未融的殘雪,飛鳥掠過,在雲中留下羽狀的漣漪。
景應願垂眸,望了望方才被烈火灼燒,又被寒冰凍結的掌心。此身雖是原身,可神魂卻早不是從前被層層湖水掩埋於底的亡國帝姬。
折戟湖底,她恍惚曾踩著自己逐漸消弭的屍身站起。
「師尊,想好了。這就是徒兒的道。」
沈菡之看向身邊年歲最小的弟子。她拍了拍景應願的肩膀,似是要拍去她周身縈繞不散,仿佛從墓中帶出的淡淡寒氣,臉上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絲讚許和笑意。
頓了頓,她從懷中摸出一個長手長腳的小紙人,那紙人潦草的小手上還握著一柄長出身體許多的巨刀,此刻正奮力地揮舞著。
沈菡之拎起它抖動,紙人晃晃悠悠地抱緊了懷裡的刀,原本空白的身子上竟然被抖掉出一串小字。
這串字掉至半空,忽然極膨脹,輕盈地飄在師徒二人面前。
「明日辰時,刀宗於蓬萊殿舉行拜師禮,事關乎己,請沈仙尊切莫遲……到?」
景應願偏過頭看了一眼沈菡之,後者忙著把不願配合的紙人重往懷裡塞。
瞥見徒弟茫然的眼神,沈仙尊一臉正氣:「從前他們拜師又不關本尊的事,遲便遲了。明日是你我的拜師禮,當然不同。小牡丹你放心,為師這人啊,很靠譜的。」
景應願低下頭,欲言又止:「……是,師尊。」
與此同時,殿外曲折迴廊內,一抹青綠色混在漫山翠意中,正疾馳而來。
景應願察覺到了破空的風聲,還沒來得及回,便聽見一道含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師妹,你可別上師尊的當!」
沈菡之伸出手一捉,精準揪住了柳姒衣的耳朵。
「哎呀痛痛痛!師尊,我也沒說錯啊!」柳姒衣被她扯得吃痛告饒,臉上卻還是笑嘻嘻的表情,「師尊你忘啦,當年我拜進山門,你足足遲到了大半日,最後他們還是在月仙尊的丹藥房裡找到你的——」
沈菡之被人戳破,面上卻也絲毫不見愧意:「就應該讓小澈煉瓶丹藥,毒死你個孽徒算了。」
柳姒衣拍拍衣衫,掐了個除塵訣,乾脆在殿前盤腿坐下了。
「別那麼狠心嘛,師尊。」
她笑眯眯地托著腮,神情有幾分像是偷吃成功的孩子:「方才下了好大一場雪,把品劍峰的花全給凍掉了。我在劍宗的入門結界處無意聽見,他們的玉仙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
說罷,她狀似無意地嘆了口氣,道:「而且聽聞青銅十二鐘鳴報,咱們大師姐出關了。哎呀,這下子恐怕不止玉仙尊發脾氣,恐怕劍宗那位姓司的天才也要不好受咯。」
景應願一怔。
她偏過頭,問道:「柳師姐,那位劍宗的天才是……」
柳姒衣聳了聳肩,笑道:「姓司,名羨檀。可不就是那位。」
也是,確實應該就是那位了。
景應願眸色一沉,腦海中無可避免地閃過了幾個前世的片段。
白衣仗劍的女修佇立在自己身前,她生了一副不沾世間煙火的面容,偏偏笑起來很有幾分溫柔。
只是這樣的笑意經不起細究。若細細看去,便可發現她的雙眸如同桃花潭水,雖繾綣旖旎,可拂開障眼的花瓣,潭底卻冰冷刺骨,深有千尺。
她遞過來一枝杜英花。
「這花開得頗具生機,是我從學宮內摘來的。看見這杜英花我便想到了你——景師妹,收下吧。」
景應願抬眼望去,與她有一瞬間的對視。
對方像是有些訝異,也有些驚慌。但很快,這些不應出現的神情在頃刻間都化作了比方才更溫和的笑意。
「啊,怪我冒昧了。景師妹,等四海十三州大選後,你拜入劍宗門下吧。這樣,你就是我名正言順的師妹,我便可日日與你相見了。」
在品劍山澗作垂鈴狀柔弱的花朵,竟然被那位視作自己的化身,被採擷來贈與自己。
自己究竟有沒有接那支杜英花,景應願已經記不清楚了。但無論接受與否,曾經對她的仰慕之情卻是真的。
到如今,刻入骨血的殺意也是真的。
前世無數個日日夜夜,景應願都在山下的物外小城練劍。那柄並不襯手的劍在昔日卻是她唯一的珍寶,曾被無數外門弟子艷羨過,嫉妒過。
畢竟這是司師姐贈予的劍。
物外小城無人不知曉內門蓬萊學宮劍宗大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