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从车上飞快地下来,冲到尸体旁边,摸了摸脖颈上消失的脉搏,而后抬头朝女人厉喝:“你干嘛要开枪!之前你只是说等拿到他的钱,把他绑起来丢在教堂里的!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杀他!”
女人被他吼得有些惊怔,委屈而含怒地说:“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的安全考虑嘛,留着他迟早是个祸患。我知道你心软下不了手,就替你做一回坏人,你竟然不领情,还凶我……”
她用手掌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一副等待情人安慰的矫揉姿态。
可惜另一个男人做出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举动——他猛地将她推到汽车引擎盖上,在女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摸出一副手铐将她的手腕牢牢拷在身后。“抱歉了,默克多夫人,我从没想过跟你远走高飞。”
男人用满是厌恶的语气说,“实际上,银行早在半个月前就发现大额资金漏洞而报了警,我们经过调查,把怀疑目标放在了你身上,为了不打草惊蛇,安全取回所有现金,我才卧底接近你,却意外牵扯出默克多先生的另一桩盗窃案。为了一举成擒,我没有阻止你们这次出逃前的见面,但还是低估了你的贪婪与恶毒,连累默克多先生送了命。现在,你的罪名又增加了一项,故意杀人,准备吃一辈子牢饭吧!”
他愤恨地说完,对着衣领内的隐形对讲机说道:“伙计们,可以出动了——很抱歉我搞砸了一半。”
几百米外,潜藏的车灯骤然亮起,在警笛的鸣响中,刚刚成为遗孀的默克多夫人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雷珀极力蜷缩在树干后面,祈祷不被包围过来的警察发现,他抬头仰望被树冠遮蔽的幽暗天空,不知道该对天上的那位说什么好……显然,祂又一次拯救了他,没有让他傻乎乎地拿着枪冲进警方的包围圈。
上帝啊,我发誓绝不再怀疑您的旨意!他在胸前虔诚地划着十字,借着车灯的余光,撩起衣袖,右上臂的皮肤上黑色字迹尚未完全褪去,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词,ntence,节欲。
节欲,控制住自己欲望,不要被贪婪吞没。
这一刻,雷珀发自内心地决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个遵纪守法的人——尽管这需要他与惯性杀戮的本能和漠视人命的积习作斗争,但幸亏有疼痛与诡迹,每每在杀机涌现时拉着他悬崖勒马。
他一直在矛盾与冲突、纠结与痛苦中过了许多年,直到一次走在公园里,被一名抢劫者夺走了钱包。他愤怒地追上了对方,想给那个不长眼的小子点颜色看看,结果失手将他推下了河岸。
那个小青年在河水中沉浮挣扎,似乎不会游泳,他本打算袖手旁观,同时在心底幸灾乐祸,但诡迹再次降临了他。
sacrifice,牺牲。这个字眼令他在疼痛中条件反射地跳下河,将对方顶上堤岸,自己却因腿脚抽筋溺了水。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神迹了吧,从此以后,这该死的疼痛再也不能影响我、控制我,强迫我变成另一个人了,雷珀解脱地想。只是,窒息而死的感觉真他妈的糟糕透顶……
“……他快要醒了。”
朦胧中一个声音说。
周围一片明亮,雷珀猛吸口气,睁开了眼睛,随即立刻将手背移到眼皮,遮挡刺眼的光线。
“醒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雷珀眨了眨开始适应的眼睛,慢慢放下手,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自己正躺在一张坚硬台面上,身后是个类似医院里核磁共振仪似的巨大金属舱体,两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他身旁,不远的门旁,站在两名手持武器的狱警。
……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还没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虽然现在说还早了点,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恭喜。”
年长的狱医微笑着对他说,“雷珀,你很有可能成为《终身监禁罪犯人权法》颁布实施的这二十年以来,第一位享受到特赦的人。”
“人权法?特赦?”
雷珀怔怔地重复。
“不错,”
年轻的狱医接口道,“这项法令是在二十年前,由人权组织的强力干涉而催生,很多公民都知道这项法令,却不清楚实施的要求与过程。你不是第一个体验者,却是第一个受益人。简单的说,这项法令针对的是那些被判处八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为了维护他们的人权,在服刑十五年后,他们将得到刑期中唯一的一次假释机会,就是通过这一场刺激脑电波与催眠双管齐下的拟真测试,检验他们重回社会后,是否会真的洗心革面,不再危害他人。
“——别露出这种反感的表情,雷珀,我们并没有把你当成实验室小白鼠,实际上这项技术经过多年改进,已经相当成熟。遗憾的是,之前的测试,没有人能完全通过。你也知道,像你们这样的重刑犯——”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说道:“一个个不是漠视人命的连环杀手,就是反社会人格的疯子,一旦投入社会,失去暴力机构的约束,百分九十九会重操旧业——原来我们一直认为是百分百,即使是当年立法的议会,也只是抱着糊弄那些人权组织,借机多拉一些选票的目的。没有人相信,连普通人都无法克制的愤怒情绪、无法抗拒的钱权色的诱惑,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会毫不动心。”
“所以这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罪犯成功通过测试……”
雷珀喃喃道,手指下意识地抚摸衣袖内纱布包裹的手臂,记忆与思维开始重归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正逐渐脱离梦境,回到现实。
“不,现在有一个了。”
狱医笑道,“我相信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实际上,我一直都相信,无论如何黑暗的心灵,总有那么一丝对光明的向往,只要抓住它,向光亮处走,终能得到救赎。”
简直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雷珀嗤之以鼻地想,如果这家伙知道他是怎么通过的这场测试,就绝不会相信这种骗小孩的童话。
是的,他早就知道了这场方式被严格保密的人性测验,从一名失败的老犯人口中。
那名叫做安迪的犯人,是二十年前的第一批测试者之一。当然,他毫无悬念地失败了,不得不继续服完118年的漫长刑期才能获释——假如他能活到出狱的那一天的话。
事后他本该像其他参加测试的犯人一样,被洗去相关的记忆,以免透露给后来者,但他当时癫痫发作,医生判定不宜进行精神方面的刺激,便被关进了单人牢房,不得与其他犯人接触。
大概是单身得久了,脑袋就开始变得不清楚,十多年前,他被诊断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狱方这才稍微放了心,逐渐放他出来接触外界,但他也只会傻呆呆的每天坐在操场边上晒太阳而已。
只有雷珀知道,安迪根本不是什么老年痴呆患者。他千辛万苦地伪装,只是为了从那个形单影只的小房间里走出来,看一看草地的颜色,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