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小调。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
他克制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
他赞道,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不过比起唱歌,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
那是歌声,同样也是魔法,音浪余韵散去,缤纷鱼群涌来,从深处浮起,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像是浪的起舞。
艾格被鱼跃吸引,转头去眺望。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又看看远处鱼群。就在他潜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
“你想干什么?”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轻轻甩了甩。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更漂亮,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他没有说话,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恐惧,悲伤,遗憾,人之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泪也是。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艾格回望这双幽幽亮的灰眼睛,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如果你喜欢的话。”
一只蹼掌去碰他的脸,“如果你喜欢。”
艾格低下头,亲他湿漉漉的鼻子,选择了一个能让他好好待在船边的爱好,“我喜欢晴天。”
不停淌水的两片长鳃放低了,人鱼同样凑上前,亲吻人类的脸,先是左脸,再是右脸,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袒露的皮肤。他当然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晴。
亲吻密密麻麻,淌下来的海水让脖颈痒,艾格再次被逗笑了。
人鱼喉咙滚动,想出声音,忘记摆动的鱼尾却已下沉。隔着一层海波,那笑容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几乎是孩子气的。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动人眼眸带来的笑,那是他闭上眼睛,往更深处潜去,于永恒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艾格,艾格,人鱼用足以诱哄整个大海的声音念道,仍觉自己声音不够美妙。
海潮忽而汹涌,将小舟推起,鱼尾绕着小舟,一圈之后又是一圈,溅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
“我快看不到你。”
半天没见他出来,艾格不由捞了把海水,“在海里玩捉迷藏吗?我可没法找到你。”
人鱼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我能找到。”
空气与水无处不在,人类的气味,自己的气味,人类身上自己的气味。他嗅动鼻子,告诉他,“总能找到。”
“无论多远?”
“无论多远。”
艾格重新趴上船沿,任凭鱼尾将木舟带往岸边。
他感到浪潮间忽大忽小的波动,以及波动里大海无垠的平静。一只手伸进海里,在水波间不时触碰冰凉的黑,倒数起这个落日的时间。他想告诉他靠岸慢点,天黑之后也可以。也想谈谈明天的出,不如再停留一天。
但岸线很快出现在最后的余晖里。
木船与石岸轻轻碰撞,艾格没有抬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接受所有事与愿违,是这个落日足以让人相信所有厄运都将远离吗?舟行已经靠岸,但他依旧坐在那里。
“我还没找到她,安洁莉卡……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他不由自主地说,把伸过来的蹼掌抓进手心。
黄昏的余温就快散尽,不知是谁敲起了塔楼的钟声。钟声厚重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对远方海浪的回应。
艾格感到脸颊被冰凉的蹼掌托起,托向钟声的方向。
他抬起头,看到了白色的飞鸟。
起先是小小一群,如旋风般穿梭过塔楼,刮起连绵不绝的钟声。然后是海崖上的城堡,教堂的尖顶,越来越多的鸟群穿梭在落日里,那些钟声接连响起,近乎焦灼地呼唤起整个岛屿。遍布全岛的轰鸣里,漫天翅膀像这座岛屿升起的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