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红梅到镇里去看望同学,路过小镇时叫书声送她回林场。书声好不容易请动了撑渡的艄公,却要忙完农活才有时间。
打谷机如鸣蝉一般嘶叫,趁着月色收割的农民享受着夏夜的清凉。红梅和书声坐在沙滩上,漫长的等待仿佛特意为他们创造恋爱的条件。月光照在江面上,像一层丝绸在荡漾。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红梅一边吟咏一边靠着书声的肩膀问,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吗?
书声说,当然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刘红梅望着梅江里的月亮,说,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让月光把我们变成琥珀,变成琥珀里的两只小虫子。
书声说,你愿意呆在这山沟里吗?我情愿像那些木头,出于幽谷,落于江河,被卡尺一量就漂泊到祖国各地。
红梅说,你说的刚好反了,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漂泊的青春,响应祖国号召来到广阔的天地,不是出于幽谷,而是下放到幽谷,我们的青春只能在这里放光彩,所以你也别想着到祖国各地,就在你单位里好好展就是。你呀也真是,我就奇怪,文化水平高,怎么反而成了检尺员呢?人往高处走,你就必须进步,向组织靠拢,争取更好的前程。
书声说,现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我也知道进步,但此路不通!经红梅追问,书声才说出了有玉的事。
书声进林业公司没几年,由于是小镇的文化人,颇受组织上重视。那一年,国家开展镇反运动,对所有外地来的进行审查。审查要建档上报,书声便从基层的木头站抽调到公司。
公司初创时期,招进了两个外地干部,一个姓胡,跟爱人一起进的公司。有一个姓杨,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被公司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他见书声也是个文化人,便成了好朋友,把书声也调到了办公室。
有一天,杨主任说,现在镇里在搞肃反运动,你看隔几天有人抓起来。假如有一天我被公安的抓了起来,你会奇怪吗?
书声说,凭什么抓你?你好好的没有杀人放火!
杨主任说,你看,我们的同事小胡,不是突然被抓起来了吗?我们一起做的材料,公安调查的结论,他竟然是从浙江那边逃婚过来的!前几在,公安局来把们抓起来,把他们派遣回原来的村子!
书声叹息说,这小胡看上去是个好人,没想到是带着人家的姑娘私奔的,倒是有些勇气!挺好的一个干部,怎么就送回去呢?历史问题有这么重要吗?杨主任无言以对,脸上也浮起一层悲伤的神色。
过了几天,杨主任被公安的人抓了起来。书声拦住公安,说,凭什么抓人?公安说,经过调查,这个杨主任是国民党的军长,战败后逃到了小镇,试图混进革命队伍!公安的黄科长跟书声熟悉,对书声说,你们这么要好,竟然没看出他的反革命面目,你真是糊涂!
黄科长顿一顿,又说,我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吧,过几天,我们去沈阳调查一个人,看看是不是反革命。
书声说,谁呀?黄科长说,就是走村串户的宋锡匠。
书声笑了起来,说,这个宋锡匠,可真是个大滑头,听说他到了一个村子,总是问村民姓什么,然后就说自己是本家,为此得到“宗亲”
的好招待!这个江湖骗子,看上去可真像是个特务!
黄科长说,可不是,走江湖的方式,如果到处收集情报,那就问题严重了!所以我们得调查他!这次,公安派我去沈阳,我得找个伴,可以一起查看资料,我跟党委提出,把你抽调过来。
书声能跟着黄科长增长见识,自然高兴,就答应了。只是没想到,两人北上并没不是游山玩水,那年代的远行就是一场考验,两人在路上差点把命丢了!
那天,两人来到一条大河边,坐上一条船。书声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风景。黄科长却没有他这份闲情,而是密切地关注着船工的一举一动。他从一上船起,就现船工有些不一般。
到了河中间,那人拔掉船底的一个木塞,试图跳河弃船。黄科长把枪抵住船工的腰,说,敢动一下,就开枪!书声看到黄科长拔枪,大吃一惊。他一路开玩笑,说黄科长那条破枪就是用来吓唬人的,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船工无奈,只好把木塞弄回去,继续为两人摆渡。到了岸上,黄科长叫书声把船工捆了起来,一起押到了当地的公安。两人继续北上,调查的结果是,这个宋锡匠,居然不是特务,而是来自安徽的一个匠人。
回小镇的路上,书声对黄科长说,幸亏你工作仔细,还宋锡匠一个清白!释放宋锡匠那天,黄科长说,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以后就好好姓宋,不能随便骗村民了,你把小镇的姓都姓了一遍!
宋锡匠哈哈大笔,说,姓就是一个符号,又能说明什么?!我姓遍了小镇的所有姓氏,是为了检验小镇的乡民是不是真正热情好客!
从沈阳回来,黄科长说跟书声的领导说,这位同志是忠诚的革命战士,希望公司考虑让他入党,让他提干,政府需要这样有文化的好干部!但是,书声一次次把入党申请书递上去,但总是不能如愿。最后才知道是有玉的事情给挡着。
历史终究是一道抹不掉的阴影,就像杨主任,就像小胡。有玉叔叔,就是书声抹不掉的阴影,笼罩着他。
书声没有入党,但是提为办公室主任。但不久,书声感到自己不适合办公室工作。天天学习文件,传达革命精神,让他感到巨大的精神压力。他总担心有玉的事情是一个污点,自己有一天会被政府清算。为此,他终于提出调整岗位,去当一位检尺员。
在月光下,在梅江的渡口,书声对红梅说,我一直没法解释自己的工作改变,包括我的母亲。我了问过母亲,有玉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坚定地告诉我,有玉是冤案,他是个好人,是苏维埃的好干部,他征粮的事情,上过《红色中华》。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外面的人不会相信我母亲的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你一直好奇我的命运,今天我不得不说了。
刘红梅听了书声的讲述,轻声叹息,说,我也相信她的话,我们可以去寻找证据为你叔叔平反。
书声说,到哪里寻找证据呢?细爷就是证人,他的证明有人信吗?远仁和北斗是证人,但他们至今还在排挤我们家,想让我们家建不成房子,怎么又愿意推翻当年的历史结论?
书声顿了顿,又说,现在国家对干部身世排查非常严格。我有个同事当上了办公室主任,我倒是跟他说起过,他非常同情我,和我走得近、谈得来。谁知有一天他被抓走了,原来他是国军败退时逃到这边来的国民党军长。还有两个同事,两口子都是浙江人,肃反调查时如实汇报了原籍,原来是私奔到了江西,那边还有位老母亲。
刘红梅说,难怪时常见你总是郁郁寡欢壮志难酬的样子。
书声说,我并不是因此对新社会有怨言,我还要感激这个时代,能让我成为公家人,能领国家工资。想当初,我在黄石读书,感觉生于乱世读书无用,前途未卜,没想到有文化的人这样吃香。我郁郁寡欢不是为自己的事。当我们能吃饱饭的时候,当我们在联欢唱歌的时候,村里人却在饿肚子,我的小侄女就由于没有谷米饿死了!
刘红梅第一次感知到农村的艰辛,也终于理解了书声为什么不肯唱颂歌。书声说,我原来喜欢写点东西,但后来不敢动笔了!一次单位的学习会,大家都在抄写语录,书声却在抄写领袖诗词,进而兴致勃勃地抄写了一些唐诗宋词。领导现了,进行了通报批评,如果不是领导同情他主动转岗,书声还差一点打成了右派……
渡工忙过完田里的夜活,终于来了,打断了书声与红梅的交流。书声看到夜色渐深,对渡工说,我送城里的知青回林场去,如果你放心就让我自己撑过去,省得让你久等,如果不放心,你就在对岸睡一会儿。
渡工的家离木头站近,熟悉木头站的人,虽然想休息,但看到送的是知青,就说,我来撑吧,我在对岸等你。
红梅和书声坐在船舷上,手互相紧紧攥着,仿佛生怕被月光冲散。到了中流,水声哗哗,竹篙叮咚,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水中的月亮,刘红梅觉得很像回到了远古时期,回到了《诗经》里的情景。
到了对岸,书声打算送进林场,但刚到山坳入口就看到一群知青吵吵嚷嚷。原来危东方看到刘红梅没有回林场吃晚饭,一打听是去看望同学去了。他生气她没有叫上自己,又担心她的安危,就招呼知青去寻找。
书声开玩笑地说,这是我捡来的,顺便送过来,把红梅还给你们啊!危东方冲书声说,我看倒像是你费尽心思拐走她的!
这天周末的晚上,灯花听完书声的讲述,知道刘红梅另有追求者,但灯花对刘红梅仍抱有希望,不是希望刘红梅能和书声一起,而是两人能成为好朋友,一起深入历史,好好调查有玉的事情。
灯花对书声说,如果有玉的历史问题,会让你抬不起头来,你就和红梅好好去调查吧!你相信我,有玉确实是被冤枉的!现在政府这么重视,既然国民党杨军长,跑江湖的宋锡匠,私奔的小胡,都能给调查得明明白白,有玉的问题,我相信也会有正确的结论!
敦煌说,爱情与婚姻,任何一个年代都无可避免,在我年轻时有红遍全国知青歌曲叫《小芳》,为此知青与当地人的爱情多是俯视的角度,殊不知刘红梅与书声这样的故事,其实占了一半!
祝虎说,好多女知青最后选择留下,就是由于下乡之后找到了对象成家立业,从城市人变成了农村人,在那个年代确实是勇敢的,那是一个观念的革命!
薪火说,书声与红梅,两个人都算是知识青年,只是来自城乡而已,这不算是跨界!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一个圈子的!
敦煌说,但书声最好没有跟红梅走到一起,他婚姻并不是爱情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