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不是你们递了话来,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触怒郎主,将姨母赶出去,外头自会有宫里惠帝皇后娘娘的牛车来接应着吗,这般要紧的事儿你竟不知道?”
韵文愣愣地摇着头,心道今夜当是住不安稳了,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洛阳官城了,不只是为了寻阿娘,更是要搞明白,那日自己回了汝南郡,瞧见整一个周家的门扇都关得死死的,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
“表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若是半夜要赶忙着走,后院那边的门扇今夜便不落闩了,等会儿我替你去外头寻辆牛车,哦不,还是马车吧,能去的快一些。”
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堪堪提了一嘴,他便意识到她在想些什么,将她心里面的诉求完完全全地道了出来。她心里面感激,自腰间的荷包里摸了枚融地小小的两片金叶子,塞到他的手中:“这是我身上带着的最后一点贵重钱财了。你今日肯帮我,我心里是十分感恩的。我这张笨嘴向来不太会说话,你和姨母身子不好,治病时候名贵药材定然是少不了的,拿着这钱财去救命吧。”
她瞧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向他讨了一盏油灯与一桌子的文房四宝,将就着留下一封书信。
羊烨立在她身旁,远远地看着她落下“袁允斛亲启”
五个字,明白她是一刻也等不住了。
夜半三更,少女合衣睁着眼躺在那床有些泛潮的床榻上,一声声地听着夜里的鸟鸣。
她听见了二百六十三声鸦叫,树杈摇了三十二场叶。
门闩被轻轻抬开,她推开门,外面是握着盏提灯的赶车人,面上没有半点困倦的意思。
“周女郎安。马车较牛车要快上许多,咱们这时候动身,约莫酉时便能瞧见洛阳城的城门了。”
韵文连忙点着头,将身上背着的包袱往马车里面塞好,便提了裙摆坐了上去。沉睡寂静的夜里,唯有鞭绳划破露气,抽打在马屁股上时的声响,此刻显得格外清晰而明亮。
后院路上扬起的薄雾尘土,掩着此刻微微打开的门扇,羊烨扶着门沿,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又回过头朝着那间睡着袁宇的耳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重新来到方才韵文躺过的那间屋子里。
广袖轻轻拂过妆台上的那封书信,上边的墨迹在月色中隐隐泛着光,一点点被莎草纸jsg吸透进去,才终于扬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都说办事儿讲究所谓借花献佛,也得有人造了这座佛,我才能有花来献吶。”
星河鹊桥(一)
次日辰时还未到,袁宇便自耳房里醒了觉,撤下那始终弓着都有些僵麻了的腿,撑着腰转身坐了起来。
他推开门扇,鼻尖终于不再是那发腥的浓重霉味儿了,伸手将落到自己面前的发丝重新扔过肩去,恰好瞧见在院落外面蹲着的羊烨,蹲坐在摇坠的木几上,板正地摇着手里的蒲扇,身上是透着有些虚弱的坚韧。
袁宇不知为何,回回瞧见这个所谓的表兄时,心里面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整个人也逐渐清醒过来。这若是放在二年前在致远将军手下的练兵营里面时,早就要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狠狠打上一架了,一幅摆腔样儿,没由来地看着火大。可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去欺负一个病秧子算什么公正?于是自己一腔烦躁无处发泄,冷哼着踱着步。
羊烨偏过头瞧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只是手中继续摇着扇催着火。“醒了?咱们这一房向来没什么好的早膳,院子里的石桌上是昨日夜里省下来的白面馒头,辛苦你就着热汤用一些吧。”
袁宇却没想去管用不用早膳的事。他往外走出来几步,转身望着原先该是韵文住着的屋子。“睡得倒是安静,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
他瞧了眼那石桌上远远摆着的两个白面馒头,喃喃道:“给她留一个吧……算了,还是给她留一个半好了……”
羊烨将他这些话都听进耳里去了,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波澜。似是微微勾了唇角,眼神始终是落在面前的药炉鼎上:“不必了,这二个都是留给你的。”
“表妹她早都走了。”
袁宇以为是自己昨个儿夜里面没睡好,许是听岔了,心里惊着道:“啧,耳房果真是狭小,睡也睡不太平,脑子都还不清明……”
“是真的走了,你大可以去瞧。”
羊烨虽依旧未抬头,听着身旁先是迟疑后是焦急慌张往屋子里冲的脚步声,唇角的弧度越发向上扬了一些。“早就同你说了,你还不信。”
复又摇了摇手上的蒲扇,隔着打湿的棉布包着那炉鼎的圆盖轻轻掀开,瞧着里面不断翻滚的汤药,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小心合上盖子,这才终于起身往屋里面走去。
那封书信被袁宇攥得皱缩,他慌着眼来回地掠过那纸上的字迹。
“……颍川来信,庾家欲将女郎嫁于吴郡顾氏,虽三番推拒而不得善终。吾思虑良久,虽未得以寻见母亲,然事关姊妹性命,吾不敢拖怠,无奈夜半动身。虑及汝尚梦周公,亦是二人动身动静过大,恐引他人注目,今朝离府未敢自专,留此书信以告汝。若去向汝南,遇见父亲,问及吾之近况,则一切尚安,不日便去往家祠领罚,可速速归矣,。”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他看着这封留下来的书信,眉头是皱得越来越紧。这字迹的确是绵绵的没错,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去颍川了?
他不免有些埋怨起那庾家女郎来。好不容易自己千里迢迢陪她来了一回羊家,结果待一块儿还没待够呢,半夜三更地便一封信把人给拐跑了,他倒是成了那个愣在原地的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