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总还是觉着有些难以接受,哪怕这是同她一道从小长大的人,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听着外边迟迟未有动静,他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这是太久没回汝南了,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叫你一直盯着瞧吶?发的是什么楞!”
小心谨慎着坐进牛车里的韵文整个人身子都是僵住的,默不作声直直往角落里面缩,就连牛车动身的那猛烈的一晃,她似乎都未察觉到,依旧是呆呆地垂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瞧。
袁宇知道,她当是又泛羞了。可她越是这般小心谨慎,他便越是心里觉得难受。
多好一个人儿吶,被那周家的家规摧残地和失了魂一样。老话虽是都说男女授受不亲,那指的是旁的不认识的外人。周家与袁家向来走得近,她也不是不知道他,若说他是她们周家的外人,只从情理来说,他是接受不了的。
车厢里面是没多少光亮的,竹帘修细挡着外头的风,就算外面是烈阳晴天,里边瞧着也总是阴沉。他这般想着,心里忽而似是有什么东西打通了他那堵塞的思绪,心中的酸涩不断肿胀,慢慢蔓延到一整颗心。
他想她大约是自始至终,都没将自己视作是自家人。
他原来始终是外人。
虽说原本其实自己也早都猜到了大概,可他始终不愿去承认。他的绵绵,这般纯粹洁净,应当只是下意识将所有人都视为自己人,才会这般对他说话的吧。
换作是原先的他自己,恐怕这时候非得去问个究竟,把她心里面的答案就算是翻个底朝天,那也得仔细问个清楚,自己才能心安。可如今他心里已然是有个底儿了。
虽未明说,但他也大约知道了,她此番去寻人,应当是寻到人了。
不然怎得会连洛阳都没去,便自江南扬州回来了。
江南,扬州……
两个词儿就这样在他脑中毫无秩序地盘转,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已然落了下风了,可还是没能忍住,隐在暗处微微侧目去瞧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小心,怯生的模样似是刻在了她的骨子里,然即便是这样,她却也依旧坐得端正。
绵绵还是那个以前的绵绵,只是他已经没法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毕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或多或少都是会变的,他们都没法回头。
可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惆怅。这大概会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与她并排坐在牛车里,这般毫无保留地注视着她这个人儿了吧。他这般想着,轻微地朝她的方向挪动了一毫,心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再继续靠过去。
如若真的只能是做一辈子的朋友,便还是莫要越过那条线,若不然到头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他真的会疯的。
纤牛不紧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没一会儿便出了城上了官道。
依旧是那些绿木,于那没有匠人打理的路旁恣意生长着,较四月的时候也要更茂盛了一些。
耳中听着那些鸟雀虫蝇有节奏的嘶鸣声,袁宇心里微动,卷了些微的竹帘朝外面瞧着。
他没有听错。就是那一日他骑着马,带着她,走得那条官道。
同样的一条路,同样的尘土飞扬,也是同样的两个人,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
他觉着今日自己实在是有些怪,心里的酸涩越发肿胀,都快撑满他一整颗心了,可他就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落泪。
在吴郡的那二年里,他也被无数次打趴下过,身上的伤很疼,上药的时候也都吱哇乱叫着哭过,乃至还被军营里面的兵士们笑话过,说他细皮嫩肉和个娇滴滴的女郎似的,也就一张脸孔长得漂亮,他自己也护得紧,伤了哪儿都不能伤了自己的这一张脸。
虽是这般被人一再笑话着,他却始终不觉着有什么。
他的底线,便是自己绝不能丑着一张脸去见她,千万一定要保住她原本印象里自己的模样。
袁宇这般想着,忽而察觉手上有些温热。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眼角。
“又哭了……嗬,真是丢人吶。”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平整,企图通过旁的事儿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便不会再继续哭了,霎时便觉着车里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他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人儿,车里面分明有二个人,却是一句话都不说,那就算是去寻人,也总归是有话可以说的吧?如今这副模样儿,倒像是要去奔丧似的。
只是他才刚一偏过头来,肩上便忽而一重,少女的睡颜卧在他的脸颊旁,逐渐涌上滚烫。
牛车微微颠簸,跟着车里面的两个人儿身子也略微摇晃了一下。袁宇惊觉韵文大概是有些要醒了的迹象,于是伸了手,在她额上轻抚。
“你累了,好好睡吧,一点儿小颠簸而已。”
一颗心高悬吊着,是再度听见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后,才终于慢慢地松下身子呼出一口气来,心跳有力,似要涌到嗓子眼儿。
袁宇于是才终于意识到,原先给自己建设的那全部的蒙蔽话语,皆如掩耳盗铃,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他都根本无法将她割舍下。
“王家很好,我们袁家也很好的,没有刻薄的婆母来刁难你,你若是向回娘家了,离得也近,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
他仔细着侧过脸来,瞧她安静的睡颜,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清乐快活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吧,哪怕只逍遥快活这一阵儿,总比是一直暗无天日的好。袁宇,你这心思,真是猪狗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