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了一声,那人影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不远处,倏尔惊起一滩栖雀,扑扇着羽翼哗啦啦飞向空中……轻盈的风筝在风中微微晃着,再往前一步,从鱼尾的竹骨外,他见到了叶英映着霞光的容颜。
柔软细碎的鸟羽,锦风筝,紫霞云烟……他手中拿着一只精巧的花斑鲤,素衣单薄,像是江南的初秋,慢而静的迤逦过盈满的澄泉。
繁彩如锦,遮不住清明素色。
“之前说,这里的老师傅手艺很好,就想买一些回去,送给山庄里的小孩子。”
叶英说着,将那风筝搁在一旁,“我看不见,而他们告诉我,这都是很好看、很有意思的。于是就想,也许婧衣回来了,看到它们会很欢喜。”
“这么多,都要带走么?”
他环顾四周——原本深褐色的大帐上挂满了七彩风筝,远远看去,像是被鸟与鲤围住的小山,“还是一路放过去,一直放回江南?”
叶英笑着摇了摇头。说起婧衣,眉间虽有掩不住的一丝忧思,但唇边却有笑。
“让女孩子们挑一些漂亮的带回去。其他的,可能会分给龙隐村的小孩子们。”
李承恩随手拿起了一只莲花风筝,说,今夜是满月夜,明天轩辕社就要离开这里。索性趁现在空闲,把风筝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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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龙丘外的半月潭被银月照得闪闪发亮。月色下,数不清的风筝正在风里摇曳。他们坐在城头,听着城墙根小孩子遥远的笑声。
李承恩将那只莲花风筝放得很高,然后交到叶英手上,问,你上一次放风筝是什么时候?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叶英说,已经不记得了。他很少会去玩这些东西,记忆中,好像只有女孩子们玩的时候,会叫自己过去看谁放得最高……他还记得那个画面:湛蓝的天空中,风筝远远近近地浮着,有些只有一个点……他很努力地看,却看不清风筝的样子了。
有时候,线断了的风筝飞到了庄外,会被小孩子捡到;于是出门的时候,不少拿着风筝的孩子就会围上来要奖励。十几个孩子都举着一只只燕子或鲤鱼,围着他的马,唱着轻快的江南令。偶尔,那些风筝也会被大人捡到,经常能见到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着它,红着脸在墙角等候。
李承恩笑着,说,等这次回去了之后,我就在庄外守着你的风筝,要是捡到了,就扎上丁香染的薄纸,写着点不着边际的词句还给你。
叶英摇了摇头,拉动那根线。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正慢慢地被拉回来。
“回去后,应该会往剑冢闭关。”
似乎是轻描淡写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令李承恩感到难过。
“——心寄青锋,不再入身外红尘。将军正值盛年,前途无量,不必……”
“——不必等你,是么。”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的。是我说得太突然……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他转开眼,看向那只已经垂落下去的风筝;薄红的莲叶挂在了城墙的石头上,沾了尘埃,“或者那天晚上的话,只要说给佛听便罢……你和我都无需记得,忘了罢。”
风筝线勾在了石角,叶英的手顿住;绷紧的线不过微微一弹,就见它松了下来。
断线的莲花落入了夜幕之中,转眼不见。
“……可惜。”
他摇了摇头。
“再去拿一只来放吧。”
李承恩把叶英扶下来,“莲花总感觉太冷清了,换一只梅花燕比较有意思。”
叶英道,“不了。你说明天还要行军早起,今晚就回去了罢。”
城下,又是一连串小孩子的笑声。远处是轩辕社的号角,晚训已经结束。
他扶着叶英走下石阶。今夜月色极清朗,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此时的江南应已有了秋意,西湖柳枝透出淡淡浅黄,和未枯的绿糅合在一起,格外有趣。
他们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并肩走着。
没了风筝的线轴还在叶英手中,被捏的温热。眼见前面就是大帐,不知道哪里的帐篷传来老琵琶的声音,弹的是一曲祝酒歌。老兵依依呀呀地唱着,声音苍茫而沙哑。
传酒黄沙里,断戟老坟旁,东风送香自侠骨,白雪未下箭已寒……李承恩听他唱罢一段,老琵琶又响。营外坡上,有人望乡。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恢复原状;可当走到帐前时,忽而停下。
万军出塞去,凯歌三路还,不见马蹄后,白骨寻旧藩。
琵琶停停响响,声息渐悄。旁边响过巡逻兵整齐的脚步声,往远处去了。
他的思绪去寻那琵琶,寻月色,寻刚才落下的风筝……可心底浮起的,无非是更加深刻而纠缠的情愫。柔软如水,一晃而过,便干涸在了黄沙之中。
但水流过,那痕迹仍在,他想将它消磨去,却刮开了心中血肉。
李承恩站在那,琵琶声中,眼神中是苍茫的凉夜。
李承恩说,叶英,我忘不掉啊。
他唇边有淡淡笑意,眼中却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动人清明;在夏夜的月里,明亮而使人心动。
“我忘不掉。”
他说着,摇了摇头,像是轻叹了,“那晚的话,我永远都忘不掉——我就把它记在那里,然后等你,一直等到刻着它的地方死去。”
幕七
中军启程,正式进入融天岭地界。轩辕社得到线报,说今夜南诏军将会趁驻地未稳固时发动突袭。李承恩认为南诏兵力虽精,但人数到底不足,于是下令轩辕社的兵力在前锋带领下呈网状开始散布,迅速制住望乡坪至断肠丘的定向战线——战线拉得越长,虽然供给需求会增加,但对于人数较少的南诏军来说无异于是最好的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