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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阳(第3页)

顾婉娘也不害怕,抱着幼弟跨进箩筐,屈膝坐下,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紧紧扶着箩筐上的绳索。那些汉子更不多言,上来七手八脚抬起箩筐,放在城堞之上,然后轻轻往外一推,那箩筐晃晃悠悠,就绷直了粗如儿臂的麻绳,直悬于城墙之外

顾婉娘虽然胆大,但这么一晃,再往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见底,如何不知道已经置身于城墙之外,但四处风雨茫茫,不过片刻,她身上衣衫湿透,怀中幼弟也被惊醒,张嘴便要啼哭。

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塞进幼弟嘴里,果然幼弟咂着糖,并没有哭出声来。她轻轻拍着襁褓哄着,只听城头辘轳咯吱有声,麻绳晃动,正在将她藏身的这箩筐慢慢往城下放去。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雨点如同飞蛾一般,直朝她身上扑来,四处漆黑一片,只闻沙沙的雨声。她索性闭了眼,感受着那悬空的摇晃。箩筐一寸一寸地往下降,风越来越大,麻绳浸饱了水,放着更是吃力,风吹着箩筐,时不时就摆动着磕在城砖上,每次都令她心惊胆寒,心想若是磕翻了跌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幸好那箩筐是柳条编的,极有弹性,每次磕在城墙上,便又被微微弹开,筐中又坐了人,重心极稳,不曾颠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箩筐已经降下了多高,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这种漆黑的夜里,风雨连绵,似乎连声音都传不远。她不由抬头望去,过得片刻,忽又见安化门楼上,忽然出来一队灯火,显然是有人从城楼上直奔这边来了,她心下一紧,不知出了何事。

城墙上的诸人早就乱了,原来,今夜风雨大作,孙靖却不知因何故,亲自带人到

城墙上巡查来了。他虽然还未至这安化门,但守城的诸将早就忙碌起来,当然要抢在大都督巡查之前安排好一切,因此负责安化门这一带城防的宣威将军鲁湛,慌不迭亲上城楼来。偷做送人出城营生的那些士卒,虽买通了一些军中上司,但却也够不着鲁湛这一层,顿时慌乱。为首的长脸汉子听闻鲁湛亲自来了,即命将余下还未下城的几个人速速带走,偏那鲁湛来得甚快,转瞬便已见灯火喧哗直奔这边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密。这一队中,早有人两股战战,问道:“邬队正,怎么办……”

一语未了,只见那长脸的邬队正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灯火,咬牙猛放了一阵麻绳,只见辘轳如轮,吱呀呀转得飞快,但是灯火越来越近,眼见便来不及了,邬队正便沉声道:“把绳子砍了!”

那些兵卒早慌了手脚,拔出刀子来乱砍乱割,那麻绳甚是粗大,一时竟割不断,那邬队正一把夺过刀,三下五除二就割断了麻绳。众人协力,将架在城堞上的辘轳拆下来,扔到了城墙外。

话说抱着幼弟坐在箩筐中的顾婉娘,起先看到灯火从城楼过来便知道不妙,后来又猛一阵放绳,风雨中箩筐速降,转瞬间,上头突然绳子一松,整个箩筐连同断绳,齐齐向底下坠去。

这一切便如电光石火般,顾婉娘只道今日此命休矣,却不想下一刻,只听“噗

一声,冰冷的水涌上来,呛上她一头一脸。她本就惊骇万分,这么一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只是四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雨声哗哗,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正恍惚间,忽听见不远处“嗵”

一声,不知是什么声响,旋即又是一阵大雨浇过,怀中幼弟被冷水一激,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她连忙捂住幼弟的嘴,摸索了片刻,又往他嘴里塞了颗饴糖。婴孩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她轻轻拍哄着,好容易哄得不哭了,又伸手摸了摸四周,触手全都是冰凉的水,她心道,莫非堕入了无间地狱?

她又是冷又是怕,过了好久,方才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用袖子遮掩着,尽力不令火折子被淋湿,这才小心地摘下了铜盖,都不及等她去晃,一阵风过,火折子瞬间明亮起来。她在黑暗中甚久,就火折子那点光都刺得她双目生疼,差点流泪,连忙小心地举高了火折子看去,四处全是浊黄的水,无边无际,似在湖中。她不由怔住了,箩筐如舟,摇摇晃晃就浮在这一片水面上,不远处半漂半浮着一个东西,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过了片刻,那东西漂得更近了,她才认出来,正是适才架在城墙上的辘轳。

城墙上出事了,她几乎可以笃定,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才逼得城墙上的人割破了麻绳,害得自己差点死在此处,还把辘

轳也扔了下来。

八成是被发现了吧。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使被发现了,自己现在业已出城,城墙上的人这么久没有追出来,那也算暂时安然无虞。她极力按捺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蹲下来,伸长了胳膊,去探箩筐外的水,水很深,她怕弄翻了箩筐,也不敢用力,但是凭胳膊是探不到底的,她小心地用火折子照了照,四处全是水,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城墙下是不会突然有湖的,也许如同城墙内一般,为了防守,掘了壕沟,积了雨水。她以手作桨,奋力划着,心想自己总可以划到岸边。

也不知划了多久,她的手突然触到了泥土,心下大喜,连忙又用力划了一下,取出火折子,果然是草,草里混着泥水,但她拔了一下草叶,拔不动,底下生着根,她狼狈地抱着幼弟翻出箩筐,跌跌撞撞地,差点倒在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四野茫茫,更不能辨,唯有身后是水,便铁了心朝前走去。

入夜后,帐中点了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这牛皮所制的中军帐甚是阔大,李嶷自出牢兰关以来,还没住过这么气派的军帐,好的屋子,好的吃食,从来都是让给伤兵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围城月余,围的便是军心稳定,城中慌乱,自兵临城下之后,不曾短兵相接,自然也没有伤兵,而且封秦王一事之后,他

也不再在这等细处纠结,以免适得其反。

天子本不肯弃东都那个安乐窝,朝中文武对西征之后移交东都之事亦议论纷纷,奈何秦王李嶷早有决断,他乃是行营大总管,大权在握,在朝中明言若不移交东都,则不可取信定胜军;若不与定胜军一起出兵合围,西长京固不可收复,若孙贼反复,那天下社稷再倾覆,亦未可知。朝中诸臣明知必得与定胜军合围方有胜算,因此虽有腹诽,但也勉强同意。

待西征诸事预备齐全,李嶷竟令裴献入行宫,强自奉天子起驾,把李桴架到了金辂之中。李桴这个皇帝到了军中,本来处处嫌弃约束,待到了西长京城外扎营,定胜军大军前来汇合,两军相加,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气势惊人,可见收复西长京指日可待,而那崔倚在两军相会之后,曾到镇西军中拜见过一次天子,虽然称不上恭敬,但未有失仪之处,因此李桴也就颇为满意,甚至觉得自己如此亲临阵前,颇有天子的威仪了。

天子本来自信满满,但眼见围城月余,城中竟丝毫不乱,反倒是天气渐渐冷起来,各处兵马喧哗,他不禁又慌了,幸好信王李峻请来的世外高人吴真人,一见天子便连连叩拜,说李桴有真龙元气,乃是紫微星下凡,天命所归,中兴之主,因此才有信王、齐王、秦王诸王,并崔倚、裴献诸将,前来护卫天子,此战必胜

。李桴闻言龙颜大悦,当即便封吴真人为吴国师,又因恰逢重阳,便借着佳节为由,犒赏三军,更令人给崔倚、裴献都赐了礼物,乃是吴国师亲自炼就的金丹,据说吃了之后可以不食不眠,上阵如猛虎。

裴献倒也罢了,他对这位旧梁王、新天子的糊涂劲儿知之甚详,所以接过这金丹,令幕僚立时敷衍了一篇什么陛下垂爱感激涕零云云的奏疏,崔倚哪里有这等好脾气,等送金丹的使者一走,便没好气地连匣子带金丹都扔到了帐角。

相较之下,这位陛下犒赏三军的肉食,仿佛更得人心一些,起码令军中真心实意,好生山呼万岁。

李嶷忙了一天,回到帐中才看到,这位天子、自己的父皇竟也赐了自己一匣金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拿那匣金丹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裴源走进帐中,便随手塞给他。

裴源本来还没看清是何物,待烛下一瞧,看得分明,不禁苦笑:“十七郎,这是御赐之物,给我不大好吧。”

“拿走拿走。”

李嶷连连挥手,“别让你爹看到,赶紧找个地方偷偷埋了。”

裴源见他换了衣裳,不由问:“已经起更了,你还要出去?”

李嶷道:“不出去。”

喜滋滋地说道:“待会儿节度使也来。”

虽然李嶷自己兼着镇西节度使,但既然提到节度使,那么必然是指卢龙节度使崔倚。

原来黄昏时分,李嶷与崔倚、裴献驰马看

过城外地形,约定了晚间相聚,再议攻城之事。李嶷乃是两军名义上的主帅,所以便约了在他帐中议事。

裴源满腹牢骚,捧着金丹出帐门,不想正好遇见自己的父亲裴献带着诸将走进来,与他撞个正着。帐前火炬照着他手中捧着的匣子,那匣子贴了金箔,被火光一映,流光溢彩,甚是显眼,裴献不由眉头一皱,裴源连忙道:“殿下令我帮他好生收起来。”

裴献明显不信,狠狠瞪了他一眼,裴源连忙躬身行礼,顺便替裴献掀起帐帘,父子两个正打眉眼官司的时候,忽又闻马嘶声、人语声,正是崔倚带着定胜军诸将到了,正于营中下马。

这么一通忙乱,裴源终于趁着裴献与崔倚见礼之时,偷偷溜出去把那匣金丹藏了起来。待他回到帐中,李嶷已经居中而坐,左手边乃是崔倚,右手乃是裴献,三人围着舆图,聚米画沙,不断推演。待商议已定,已经是二更时分。因定胜军乃是客军,李嶷分外客气,冒雨一直将崔倚送到辕门外,这才回转,待进了帐中片刻之后,果然有人一掀帘子进来,正是崔琳。

虽然镇西军与定胜军同在西长京外,但数十万人铺陈开去,军营连绵,诸事繁杂。李嶷身为主帅,攻城在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已是旬日未见。今日她仍旧穿了校尉服色,侍立于崔倚身后,说了一晚上正事,他都没能有机会仔细

看一看她,或是私下里说句什么话,此刻见她果然回转,他心中一喜,只叫了一声:“阿萤。”

两人相见,心下俱是欢喜,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案前坐下,转身却取来一物,原来正是一碟重阳糕。她素来爱这般甜食,想是他特意给她留着此物。此时糕早就已经凉透,米面凝结,也早就硬了,但她掰了块糕,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只觉得清甜。两人坐在灯下一边吃糕,一边喁喁说着话。

“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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