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娘道:“婉娘不畏艰险,父亲当初读书,何其辛苦,后来入仕为官,宦海风波,其中艰险,难言万一。如果父亲替女儿谋前程,女儿却畏惧艰险的话,那婉娘就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
顾祄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志向,为父素来明白。”
他话锋一转,说道:“只是,我刚才命人去查了卷宗,果然秦王几天前翻阅过那份卷宗。辅圣夫人女儿特蒙上殿之事,那都是六十多年前了,只有礼部积年的老吏才找得到这些卷宗。秦王为了崔氏女,借口查阅旁的事,亲自在礼部的库里待了好几日,才终于寻出了此旧卷。又因为怕落下嫌疑,请我过府,将此旧例讲给我听,由我出面,去对礼部言明此事,可见对那崔氏女,用心之真,用情之深,为了她的事,费尽思量,千方百计,想让她得偿所愿。”
顾婉娘细白的牙齿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顾祄
每说一句话,她的脸色就不由得越发苍白上一分。
顾祄道:“婉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为父不得不再问你一句,若你的对手是崔氏女,为父觉得,颇可一试,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崔氏女,而是秦王对崔氏女的一腔痴情,你可有几分胜算?”
顾婉娘沉吟片刻,终于盈盈一笑,说道:“试都不试,就自认失败,那就真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何况,秦王殿下的心意如何,与秦王殿下的婚姻,是两回事,殿下的姻缘,得听凭陛下赐婚。女儿从来只听说,君主猜忌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却不曾听说,君主会忌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顾相闻言,不由得笑着连连颔首。
话说桃子纠结了半晌,终究还是让谢长耳第二天一早,摘了一篮新鲜樱桃,送来给自己。谢长耳倒是仔细,那篮子本是细篾编成,极是精巧,樱桃又挑得颗颗浑圆饱满,上头又覆着一张翠绿的桐叶,衬得十分好看。
桃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次你办得不错。”
谢长耳没敢接话,一大早他拎着樱桃出府的时候,恰巧撞见了秦王殿下,当即他心虚地想把装着樱桃的小篮子藏到身后,李嶷素来眼尖,早就看到了,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也没问他,转身就走了。
谢长耳大气都不敢喘,一路纠结,不知道要不要跟桃子说这件事,后来想想,还是不用说了吧,毕竟殿
下也没问,更没说别的。
崔琳见了这篮樱桃,果然微微一怔,桃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秦王特意派人送来的,可甜了,你尝尝。”
崔琳却看都没再看一眼,说道:“既然是谢长耳送来给你的,你就吃吧,我不喜欢吃樱桃。”
桃子几乎气了个半死,揪着谢长耳的耳朵,问他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谢长耳还从来没被人揪过耳朵,虽然她不过作势而已,手指上压根就没有用力,但桃子的手指又温又香,他不由得满面通红,磕磕巴巴说了早上的事。
又说:“但是殿下什么也没说呀,他都没多看一眼,崔小姐怎么就知道,不是他叫我送来的。”
桃子气馁了,嘀咕:“还说不喜欢吃樱桃,她明明特别喜欢吃樱桃。”
两个人正在那里纠结,忽然礼部派了人来,说到可以上殿觐见之事,又给出了循前例辅圣夫人女儿上殿的礼节仪程。桃子不由得大喜,连忙返身前去告诉崔琳。
崔琳听闻这个消息,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似的,只不过片刻之后,忽然又问她:“你前几日说,谢长耳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里弄得灰头土脸的,衣服上的灰,掸都掸不完。”
“是啊,”
桃子也没多想,接口就说,“说是秦王要查一个什么事,谢长耳跟着殿下在礼部库房里好几天,每天都翻旧卷宗,那些东西,好多年没人动过
了,都是灰,弄得满头满身都是。”
崔琳“噢”
了一声,也并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掉转目光,看着窗外,似在看映在院子里的天光云影。桃子觉得她面色如常,不知为何,眼中却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惆怅之色。桃子心里想,这又怎么啦?谢长耳弄得灰头土脸的,又有什么关系?小姐为什么又露出这种神情,好像有一点点开心,又好像特别特别的不开心。
真烦啊,桃子觉得,自己真搞不懂了,反正都怪秦王,她恨恨地想。
廿八日,是日大朝。
暮春近夏,文武百官穿着春日的朝服站在横街之上,已经难免有几分暑热。皇帝对待这样的大朝之期,都是十分慎重,坐在御座之上,神色肃然。当内侍拖长了声音,喊出“传——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左威卫大将军崔倚之女崔琳,上殿觐见”
时,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朝中许多臣子,并没有见过崔倚,何况来的还是他的女儿,简直比民间那些话本都还要离奇,从小充作男子长大,后又常在军中,据说竟颇知军事,有将帅之才,前次上书要自择皇子为婿,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此次竟又请求代父上殿觐见,不知会是何样的一个人。
众人好奇不说,就连站在殿中前列的齐王李崃,亦觉得好奇,心中竟有几分惴惴不安,心想朝中群臣总说崔倚是个威风凛凛的莽汉,不知他的女儿,长成如
何模样,虽说哪怕是无盐嫫母,自己只怕也得娶了,不过……他心中忐忑,不时想要偷瞄大殿门外,但于大朝会之中,如此却又不合时宜,因此心痒难禁。
渐渐地,众人听到了遥遥传来的步履声,走得不快,但是极稳,是军中皮靴落在光可鉴人的方砖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殿中诸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崔琳已经缓步走入殿中。
她本就身形苗条修长,身着铠甲,戴着定胜军中的盔帽,帽垂红缨,衬得她的脸庞皎然如月,长眉入鬓,目如横波,极是美艳,却又极是英气,入殿之后,按礼她摘下了盔帽,抱在怀中,她竟似男子一般束发,如漆的发丝一丝不乱,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但步履从容,气度非凡,仿佛天然就应该穿着这样的铠甲,行走在这样堂皇的大殿之上。排列在两侧的文武百官,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着甲上殿,也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是一位如此美貌的绝代佳人。
李崃看到她的瞬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只有一句:竟然是这样一位美人!
崔琳却丝毫没有在意殿中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她一直走到御座前的第九块方砖处,那是礼部曾经在仪程中指明的位置,她便停下行礼,行的却是军礼,朝中百官从来没见过女子行军礼,但她叉手行礼的时候,十分从容洒脱,甚至
另有一种风姿,她声音清朗,不大不小,但落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臣女崔琳,参见陛下。”
面对这样一位年轻美貌,却是着甲上殿、前所未见的女郎,连皇帝都呆了片刻,直到内侍示意,他才回过神来,示意崔琳免礼,又问道:“你说你代替你的父亲,非要上殿来见朕,既然如此,有什么事就说吧。”
崔琳躬身道:“崔琳代父觐见,是为东都洛阳于孙靖叛乱之时,由崔家定胜军暂为代管。今天下平靖,陛下御极,垂拱而治,恩泽宇内。故我崔家定胜军理应即刻退出洛阳,将东都洛阳还于朝中。”
殿中瞬间静了片刻,忽然“嗡”
一声,百官忍不住纷纷低声感叹议论起来。
皇帝十分欣喜:“你是说,要将东都洛阳还给朕?”
崔琳落落大方,含笑道:“洛阳是国朝的东都,自然也是陛下的东都,崔家定胜军不过代管而已,如今叛乱已平,定胜军当然该退出洛阳,将东都还于朝中。”
皇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连声赞叹,欢喜不胜:“好!好!原来你上殿是要说这件事,早说呀,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孩子。很好!”
他高兴得觉得崔倚都是个忠臣了,连崔琳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穿着铠甲上殿,都能看得顺眼了,他左瞄右瞄,心想虽然这个崔琳有些骄横,但还算识趣,何况长得真是不错,忽然想起崔倚曾经
说过要从皇子中挑一个为女婿,这个崔琳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识时务,倒也配得上齐王,于是说道:“朕要告诉皇后,让她设宴,好好款待你。”
又说:“你父亲出去打仗,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既然来了京里,就在西长京多住些时日,这京里好吃的好玩的挺多的。”
心想她可别要反悔,一定要留着她到将洛阳交割清楚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