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而走,脚步匆忙,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走到了竹林深处,她终于停下脚步,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四周是千万杆翠竹,只有她,独自伫立在竹海。从小到大,她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只是因为他说得对,她恼恨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恼恨自己不论如何,都仍旧会喜欢他啊。
风吹过,竹海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慢慢扶住了一竿修竹,抬眸望去,竹子笔直地生向高处。世人爱竹,因为如君子,直而有节。她也曾经希望自己能如这竹子一般,有青云之志。今日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清楚明白,她心里的纠结之意渐渐淡去。她对公子有万千负疚之感,因为……因为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缘故,但是确实如他所言,自己并不能因为公子心悦自己,更不能因为怜悯
他,就必须喜欢他,爱慕他,别说蒙蔽不了自己,对死去的公子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
毕竟公子如同自己的兄长一般,他有自己的骄傲,她早就知道的。
她伫立在竹林中,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黄昏时分,这才慢慢走回精舍去。
桃子正在发急,见她回来,不由得喜出望外:“校尉,你到哪里去了?我要去寻你,秦王却说不用,他说让你静一静,想一想,不要去打扰你。”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确实想明白了。”
桃子是个率直的人,也不问她想明白了什么,只喜滋滋地道:“那就好,校尉,你常常跟我说,凡事都有法子解决,你想明白了就行。”
又絮絮叨叨,问她晚上吃什么,她定了定神,说道:“晚上便吃鱼丸吧。”
桃子见她有胃口想吃东西,又是一喜,说道:“那可好,秦王送来的鱼,还有几尾养在厨下水缸里呢,我去做鱼丸。”
桃子喜滋滋地去了厨下,李嶷还没走,听说她要吃鱼丸,也不用桃子动手,自己净手剖鱼,捶打鱼蓉,挤作丸子,用清水煮了一锅鱼丸,又另调了汤羹,下了鱼丸煮沸,闻得清香扑鼻,并无腥气,这才令桃子送去。
桃子见他这么费劲巴拉做了鱼丸,心里都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不由问:“你不自己送去吗?”
李嶷想了想,却摇头道:“今日我就不送去了,待过些时日吧。”
又额外叮
嘱桃子:“若是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告诉谢长耳就是了,我定让他想法子送来。”
桃子闻言,点了点头,自端了鱼丸汤回精舍去,果然何校尉吃了一盅鱼丸汤,喝药的时候也一饮而尽,十分痛快。桃子心下欢喜,说道:“校尉,你想明白了,这可真好。”
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咱们得尽快养好伤,然后从容地想一个脱身之计。”
桃子道:“我拿话套过谢长耳,他说这太清宫里里外外总有两千人,其中还有几十个是李嶷亲自调教出来的斥候,咱们要走,只怕不容易。”
阿萤点点头,说道:“徐徐图之,要紧的是徐徐二字,天时地利,谋得良机方可。”
桃子见她神气恢复,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校尉,我就知道你定然有法子的。”
从这日起,她在吃药治伤之事上,不再纠结耽搁。桃子又有谢长耳可供驱使,但凡桃子一开口,各种珍稀伤药,滋补食材,皆如流水一般,由谢长耳送到太清宫中来。
如此又过了旬日,裴献率诸将至东都,陛见天子。自皇帝登基后,裴献忙于战事,还从未至陛前面圣,又因为裴献忠勇,镇西诸将功勋卓然,皇帝也格外重视,连日设宴,君臣宴饮,而秦王李嶷还兼着西北道行军大总管,名义上乃是裴献的顶头上司,实则又在镇西军中多年,与裴氏父子熟稔无比,自然连日相陪,也因此
,一连数日未得空能到太清宫中来。
这一日恰逢七夕,李嶷虽连日有事,却着实惦记着。洛阳之前虽久陷战火,但眼下战事既定,孙靖大败,天子于东都正式登基,驻跸于此,更有镇西军于城外驻扎,城中民心早已安定,今逢光复后的第一个七夕,早由天子名义降下旨意,解了此日宵禁,九门大开。城里城外有小儿女的人家,哪肯错过这般热闹,不仅白日里结伴去城外烧香许愿,捉喜蛛以便结万字,更有折花插鬓、制同心脍等等东都旧俗,黄昏时分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准备蔬果,预备月下乞巧。
李嶷陪着裴献在宫中领宴,君臣尽欢,直到起更时分才散去,退出行宫。今日过节,九门不禁,仰头见满天星河灿烂,他便也不回住处,径直骑马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太清宫而来。
等到了太清宫,谢长耳早就候在此处,一见他来,喜出望外,上前替他拉住了马,又见他拎着一个食盒,便问:“十七郎,这是带了什么吃食来?”
李嶷不由微微一笑,因为东都旧俗,七夕是要制同心脍的,今日宫中赐宴上亦有,他吃着觉得滋味颇佳,便私下命小黄门替自己装了一屉,带出宫来,但是一想到这脍肉名叫同心脍,却也不便与谢长耳说了,只问道:“她们在何处?”
谢长耳果然沮丧道:“今晚说是要什么乞巧,桃子与何校尉在临水
的阁子里,不许我去打扰,说怕我惊了喜蛛呢。”
李嶷便不再多说什么,拎着食盒,转身朝后山池畔水榭而去。这水榭本就是竹子搭成的,更有一道九曲竹桥相连,水榭一侧,却有一方凌水的石台,那石台之上最宜玩月,设了有桌椅之物,果然他远远隔水便望见石台之上点着疏疏两三盏灯笼,照见燃着艾草,并插放着茉莉等驱蚊之物,又见那桌上铺着锦布,上面放着几盘瓜果。桌边两把竹椅,阿萤与桃子正拿着扇子,坐在桌边,似有一搭没一搭在说着闲话。一阵风来,吹得池水微涟,池中荷花已经渐渐开得败了,高高低低长满了碧绿的莲蓬,结了许多莲子。待他走得近了,绕过花障,隔水忽听见似是桃子的声音道:“你还在生他的气啊……”
他脚步不由一顿,便在花障架子后站定了,却听见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他其实说得对,我只是生气我自己罢了……”
她的声音仍透着几分恹恹,似是无精打采,但隔着夏夜的凉风,还有隐隐约约的蛙声,听得不甚真切,他心里却是一甜。桃子不知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她似乎高兴了一些,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桃子一记,桃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定了定神,踏上竹桥之后,却有意加重了脚步,借着天上星河朦胧的光亮,桃子一回头就瞧见了,说道:“是殿下来了。
”
旋即起身相迎,接过他手里的食盒。阿萤却恍若未闻,只是摇着手中的白纨扇,看着池中错落的一顷碧荷。
桃子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阿萤,又看了看李嶷,忽道:“我去再拿些艾草来,这里蚊子太多了。”
说完转身便走了,李嶷心中感激,心想日后一定多放谢长耳几日休沐。
桃子脚步极快,三下两下走过竹桥,转过花障,想了想又藏身花障后,隔着蔷薇的枝叶,向石台那处张望,只见李嶷已经在竹椅上坐下,却是笑吟吟打开食盒。她兀自张望,不防身后突然来了一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不假思索,就要抽刀扎过去,方将刀子拔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正是谢长耳,他刚说了一个“你”
字,便被她捂住了嘴,扯着袖子,一直将他扯走了。
话说那石台之上,李嶷打开了食盒,若无其事将同心脍取出来,又拿了竹箸,递给阿萤,说道:“今日的脍肉好吃,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就拿了些来,给你尝尝。”
她拿着扇子,似有若无地轻轻摇着,半遮着脸,倒有几分闺阁小儿女之态,到底没接那竹箸。他却也不急不恼,就捏着箸尝了一块脍肉,说道:“这个配酒才好。”
又从食盒里头,取出小小一壶五云浆,笑道:“我给你倒一盏?”
忽又想起,说道:“你伤势未愈,还是别吃酒了。”
她终于摇了摇头,说道:“一身酒气,
吃得醉醺醺,反到这里来耍什么酒疯。”
他确实在宫宴时饮了几杯,此刻便举起自己的袍袖来,认真闻了闻,笑道:“是吃了些酒,但我自己闻不见什么酒气,说是醉醺醺,委实也算不上。”
他见她摇着扇子不肯搭理自己,便没话找话,伸手去摸桌上放着的一只匣子,说道:“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只觉得手背一凉,原来是她用扇柄按住了他的手,冷冷地道:“这里面是要暗杀你的毒药。”
他便扑哧一笑,说道:“那还用得着那么麻烦。”
手指略一用力,匣盖微启,他便看清楚,匣中并无他物,乃是一只极大的喜蛛,结得密密麻麻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