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三年,若不是圣上钦点,云霓怎会屈尊下嫁给你这个反贼!她为了李家,为了大舆,征战沙场的巾帼须眉,阅尽天下机关的能工巧匠,甘心把自己束在一方天地,为你怀胎十月。”
“可怜她的孩子没了,你和沈宜芝却茍且快活有了自己的女儿,我的云霓,我可怜的云霓吶,父亲病逝在朔州,孩子胎死于腹中,丈夫宠妾灭妻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季长青,你苦问我不得的答案就在眼前,没想到吧,被自己寻了一辈子的亲生女儿杀死,是什么感觉?”
程卓英的一言一语犹如惊雷贯耳,尽数劈在程克青的心尖上,她眼睛睁到极致,不可置信地死盯着季长青,“她……说得是真的么?”
季长青咽下口中的腥甜,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是非恩怨又何必重提呢?”
“有什么不能提,人人都不提,公道何在?”
地牢的石壁半开,跻身进来一紫衫女子,这女子肌肤细腻五官艳丽,眉眼间多一份讥诮之气,她扬声斥道:“季长青,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不说,那便由我沈宜芝来说!”
她转头扫过程卓英,嗤笑道:“什么狗屁报仇,为了李云霓?统统都是冠冕堂皇之词,同光三年,圣上一封密信要遣散李家军,责令李成蹊前往朔州上任镇北将军,李成蹊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央求圣上看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护下唯一的女儿,那时季长青携亲兵归顺朝廷,一时享誉朝野风光无限,圣上钦赐一段佳偶良缘,程卓英,我问你,那时你在哪?李云霓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敢不敢当着这孩子的面发誓,你所言所行皆问心无愧?”
铁链撞击之声啷当作响,在寂静的暗室中回荡,程卓英坠着身子,躲开沈宜芝的眼神,垂着头喃喃道:“我知道她心里有人,让她逃婚,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她不愿意,她说要是她走了,李家就全完了,后来……我们大吵了一架”
说着她猛然昂首,双眉倒竖道:“那时圣上已经留不下李家了,我和谢晏为了剩水残山图东躲西藏,等我回到兹州时,季长青说李云霓已经死了,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好的人嫁过来,化成了一捧灰,什么也没留下!整个使府欢天喜地为你的女儿庆生,我难道不应恨吗?我偷走你的孩子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们都应该给李云霓陪葬!”
沈宜芝上前捏起程卓英的脸,将她转向程克青,讥讽道:“你和这孩子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难道半点李云霓的影子也没看出来么?”
她重重摔下程卓英的头,震得石壁上的铁链哐啷一声。
她双手一摊,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颇为荒唐,“李成蹊一死,民间拥护李家军的声音水涨船高,圣上下来一道密旨,要去母留子,怎么留?美名其曰要将孩子送进宫里做太子伴读,实际不就是要挟了去做人质,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昭告世人李云霓因丧子之痛撒手人寰,私底下悄悄将这无辜的孩子记在我名下。”
沈宜芝伸手抚上程克青惨白的脸庞,哽咽道:“可怜的孩子,是我们没有做母女的缘分,养了你不到三个月便被贼人偷去,你父亲恐生是非,只好对外宣称你体弱病重不幸夭折。”
她目光一沉,瞪着程卓英恨恨道:“你本就恨错了人,她就是李云霓的亲生女儿!”
季长青闭上眼睛,悲从中来,“阿芝,不要再说了!”
“为何不说!”
沈宜芝嘴唇发颤,指着程卓英惨笑道:“你可知,从一开始你便恨错了人!李云霓为了生下这孩子,几乎丢了半条命,待得她知晓孩子被偷,心力憔悴,成了个痴傻!”
凌乱的发丝中透出一双空洞的眼眸,骤然升起些活人的气息,程卓英急道:“那就是说,云霓没有死,她还尚在人世?”
她死死瞪着眼睛怒视季长青,期望听到答案,又害怕听到答案。
“不日前,关押重犯的暗牢坍塌,她死在了密室里。”
季长青眼眶发红,压着发硬的嗓子,“这回,她是真去了。”
霎那间,程克青的心门点起了一盏明灯,照亮了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她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气若游丝,根本喘不上气。
那便是了,在暗牢里和云娘相见时,她第一句便问自己是不是李家的人。不是李云霓本尊,怎会如此清晰簪云剑的来历和剑谱?
难怪自己的生辰与成蹊将军是同一日,难怪她能无师自通打开密室机关,多半也要归功于身体里流淌着的,属于李家的血脉。
匆匆一别的恩人,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程克青仍不敢相信,颤着声问道:“她是不是会鸟叫?”
“天下会鸟语的人多了去了,又不独独她一个!你不也无师自通么?谁说会鸟语的便是李家人了?”
程卓英不愿接受真相,自欺欺人地猛笑起来,继而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程克青的衣襟上。
感时花溅泪,衣襟上的竹叶花鸟纹沾染了一层血色,似乎在呕心沥血般为自己痛心。
“哈哈哈哈!”
程克青跟着仰天大笑,热泪夺目而出,转而惨笑道:“她是为了救我而死,或许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只说自己是程卓英的故人,得知我是冬月初一的生日,便心甘情愿替代我去死,”
季长青听完,将将平复的胸口再也忍不住,血水汩汩浸染透衣衫,他断断续续道:“好孩子,是爹爹对不住你,来世”
方才程克青的那一剑刺得极深,几乎快戳穿了季长青的胸口,他话未说出口,人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沈宜芝见状,慌乱地搂起季长青,无助地大喊:“来人吶!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