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笑道:“这有什么羞的?你有汉子的人难道比我这没汉子的人还怕臊?”
反遭她一讽,珠嫂子脸上立时泛起红来。在渐渐冷褪的空隙里,她着眼打量月贞,觉出月贞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这变化不是天翻地覆的,是暗藏在只言片语或眼角眉梢里的一丁点。便又联想到她与蒋文兴的几次交汇,言语行止上虽没什么差池,可于她这样一个近侍月贞的年轻媳妇来说,是经不住多番推敲的。
她有意提点月贞
,“什么汉子不汉子的,你一个寡妇,到底不该常把这些话搁在嘴里,给人听见又惹是非。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难道你没听过?你瞧芳妈,生怕你惹人的眼,恨不得找块布将你罩上,我虽有瞧不过,可道理还是那道理。虽然眼下太太是疼你,可真惹出什么是非来,你看她还疼不疼你。”
月贞把嘴一撇,笑着咕哝,“疼我……”
别的倒说不出来了。要说琴太太不疼她,这是没良心的话,好吃好喝的,哪样亏待了她?处处和惠歌是一样的,压过芸娘一截。可要说疼,又明知道这疼爱是人心隔肚皮的。
珠嫂子闲笑道:“你别管她是真心是假意,终归她做你的婆婆,叫人挑不出不是来。你做她的媳妇,要是给人挑出差错,那可就要倒霉了。李家是大族,不单是家里这几双眼睛,连带着雨关厢那些人,个个都是看着的。”
月贞不说话了,抠着摆在炕桌上的一柄缂丝扇子。这还是唐姨娘送的,她想到唐姨娘,觉得有些讽刺,唐姨娘又有什么差错呢?还不是死了。
要一个人在无涯的光阴里一点差池没有,简直难如登天,何况周遭又都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的眼睛。
自打大老爷没了,琴太太倒是没错再犯,可日子于她却成了死水,又有什么意思?月贞觉得自己溺水之人,总想扑腾两下,有没有用不要紧,要紧是她还有颗想活的心。
她没留
心到珠嫂子话里的别意,只当珠嫂子是笼统的规劝,不是着重的细点。也就不大放在心上,随口答应着,“知道知道,这些话还用你来说?芳妈成日间念叨。你还不回家去?这会回去啊,还赶得上买些酒菜与你汉子消遣。”
珠嫂子嗔她一眼,承了这份情,换了小兰来上夜。小兰也乐得上夜,因为月贞不麻烦,能自己动手的地方绝不劳动人。她未出阁的小姑娘,在哪里都是睡,还省得家去受她娘的唠叨。
此夜安顿下来,月上枝头,莺歇花间。角门守夜的婆子栓上门便自汇赌局去了,便宜了蒋文兴翻墙进来。一路走到月贞这里,见两边屋里都歇了灯,还有轻微的鼾声,便放心推门进去。
打帘子进卧房,见炕桌,妆台,床前分点着三盏灯。月贞侧卧在铺上,闭着眼,眉痕藏笑。他从瓶内插的几枝海棠上摘了片叶去搔她的眉心,果然见月贞笑着睁开眼,“人都睡着了,你烦不烦?”
蒋文兴丢开叶子走到榻上去,“睡了怎么不栓门呢?灯也不吹,帐子也不放,衣裳也不解。”
说到解衣裳,月贞想到他为什么而来,一时有些发窘,红着脸从床上下来。不下来,像是刻意将他往床上引似的。
其实到此地步,这些行动都是多此一举,但她毕竟还有些不惯,便走到榻上去坐,“我愿意,我平常也是这么睡的,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蒋
文兴见她又是瘪嘴又是乜眼,整一副高傲态度,也故意不去亲近她,仍规矩地坐在那端,“我有什么事情?”
“你的事情还不够烦的?谁晨起在路上抱怨来着?”
原来是说徐家桥的事,提及蒋文兴不免又是一阵心烦,好容易盼到的大好前程无端端摆了块石头在那里,要说绊也未绊到他,但再看前路,风景给挡了一片。
他唉声叹气地把背靠到榻围子上去,仰着面看向上头的梁木,“晨起你还宽慰我来着,这会又拿这话故意扫我的兴。”
“我扫你什么兴了?”
“你说什么兴?”
他笑着偏过眼来,“难道我深更半夜翻墙过来,是为了叫你怄我的?”
说得月贞脸上一红,横他一眼,“谁怄你了?”
她也不知怎的,心绪有些惝恍,期待着,然而并没有那么心潮澎湃,所以愿意同他兜些圈子,“你是翻墙进来的?”
“那堵墙算得了什么,不过一丈高,我小时候在乡下还爬过三丈高的树。”
月贞笑着瞥他,“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做贼的料子。”
听见这话,蒋文兴却有些不大高兴起来,像是戳中了他的心肺,“你看我像贼?”
见他脸色稍冷,月贞气道:“不过就是句玩笑嚜。”
一回生二回熟,他欠身过来,掐住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带着报复意味,“做贼也是为你做的,财不露白你听没听过?你就是那财,非要摆在人眼皮子底下,叫人
起贪心。如今我做了贼,你也摘不了干系!”
这话女人爱听,月贞也不过是个女人,忍不住笑起来,“少栽赃到我头上,我本来好好的,还是你诱我做的贼呢!”
其实彼此都是栽赃。
他亲了一回又做坐回去,有些心满意足地把胳膊枕到脑后,看着上头的横梁。
月贞本以为这个吻是个开场,想不到是个断场,如何接下去,她倒有些提起心来了。
她连番窥他,见他靠在那里怡然自得,闲散得很。她便也做出闲散得很的模样,学琴太太,腿提起来摆在裙内,胳膊肘抵在炕桌上撑住额角,望着对面帐前的烛火发呆。
那火苗子越燃越有几分气势,蜡烛后头竖着一块黄铜镜,把光反照到四面八方去,像个扩大了的梦境,她在那黄粱一梦里叹息一声。
“叹什么?”
蒋文兴搁下眼问她,觉得她这叹息像是引着他上勾,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调。情不就这么回事,问的人明知道答案,还要去问,答的人答得无聊,也仍然要答。
月贞瘪着腮帮子,并不看他,“没什么。”
话又就此中断,断得恰到好处,留给人无限的遐想。
他没收回眼,盯着她稚气未消的腮帮子看。蓬松的发髻环住那片鼓出来的腮,衬得上头的肉饱满圆润又不觉多余,而那些蜿蜒的千丝万缕,则是女人的万千心绪。他觉得她是介于女人与孩子之间,妩媚里含着稚气。
就这么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