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宋欣梅来说,像宋清这种长期不在村子里居住,路上遇见甚至连自家亲戚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的年轻人,跟外来人口几乎是没有区别的。
但她的反对意见对宋清来说并不作任何作用,她早在十几岁时就习惯了把宋欣梅的话当耳旁风,面上“嗯嗯嗯”
应着,实际上该干嘛她还干嘛,没人劝得动她。
“能不能做成的,不都得先试试看。”
“你要真嫌在家这几个月没事干,还不如跟卖鸡蛋那老白家女儿一样,去考个编制什么的,也好过开那个破小卖部。”
自从宋欣梅知道卖鸡蛋那家的女儿一边生二胎一边备考,还成功考到镇上某单位的编制后,每每宋清辞职,她就让她去考公,只要看见宋清有闲暇出门旅游发朋友圈,就打电话叫她去考编。
偏偏宋清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开小卖部是外公托梦给我下达的旨意,有意见你去跟他说理去。”
第二天一早,小卖部的钥匙就被宋欣梅拿红盘托着,放在了神台上。
宋清起床下楼时,只看见神台上香炉里燃着香,想着宋欣梅应该是经过一晚上的心理斗争,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和亲爹面对面说理的能力和勇气,所以决定顺应天意,只求神明保佑不要让自家女儿赔到裤衩子都不剩一个,还平白遭人白眼。
于是宋清也跪下,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然后拎起钥匙步履生风地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去。
宋清外公宋则柏年轻时在外四处打拼,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家,但赚的钱却有一大半都寄回了家里,自己只留了够吃饭的部分。
宋家这间小卖部,就是靠宋则柏在外打拼数年,买下了地皮,又一块一块砖堆砌起来的,当时本意是要开来给外婆经营,想着等孩子都大了,不需要照顾了,可以自己做点简单的小生意,也好消磨时间。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小卖部还没开业,宋则柏就因为工厂事故,伤了手,左手小臂截肢。
领了赔偿金回村后,宋则柏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坚持把最后的装修做完,批发了货物,果断刚毅地开起了南桥村第一个规模齐备的小卖部。
直到四年前去世,南桥村都只有这唯一一间小卖部,无论多少人眼红想来分一杯羹,都是开不到两年就倒闭关店。
宋清小时候问过外公,为什么只有他的小卖部可以一直生意这么好。他会很认真地弯下腰来,直视她的眼睛,说因为外公的小卖部卖的不是货物,是人情。
外公在世时卖给村里人的人情,现如今体现在宋清身上,就是从家往小卖部走的这几百米的路上,前前后后有不下十人停下来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阿小卖部则柏的孙女。
宋清见大都是些和自己外公差不多年纪的爷爷奶奶,只好耐下性子,一个个朝他们点头微笑,说自己确实是阿小卖部则柏的外孙女。
然后他们就会自上而下地将她打量一番,说小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时就经常看见她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现在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有些不赶时间去田里撒肥浇水的,还会借机多问几句,问她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宋清觉得无所谓的便答,说之前在北京工作,现在辞职回家了,没有男朋友,不打算结婚。
但更细的,关于之前在北京干什么工作,这次回家是不是打算考公务员,以及宋辛明今年是不是要结婚,她弟弟宋诚成绩如何,是不是也要考北京之类,她就笑笑,说不知道,看情况。
她小时候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寄生在外公的小卖部里的,放学也不爱回家,就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来来往往买东西的人多,见她埋头写字的样子,都爱摸摸她脑袋,夸她聪明又乖巧,每每听见类似的话,她都会咧起嘴角,朝人家笑,继而来人便会在柜台前的糖果桶里掏出两颗糖果给她,朝外公招呼:“零钱不用找了,拿两颗糖给孩子吃。”
因而宋清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一个理念便是,爱笑的孩子有糖吃,哪怕没有糖,朝人家笑一笑,装装乖,别人也不好再说你什么。
事实也确实如此,有些见她一问三不知的叔婶哪怕百来句吐槽的话到了嘴边,抬眼瞥见她一脸纯真的笑颜,也只好撇撇嘴,把话重又咽了回去。
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过几天十五作节还得去她妈宋欣梅那里买面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宋清笑了一路,直到站在小卖部的卷闸门前,才得空揉了揉发僵的嘴角,叹了口气。
她突然有点理解宋欣梅的担忧了。
像她这样好听话说不了半句,只会装乖卖笑的,哪里赚得了人情,笼络得了人心。
小卖部赔本倒闭这件事似乎早已板上钉钉,指日可待。
只不过,现在这些问题都还只是次要,当前最紧要的是,她连小卖部的门都打不开。
毕竟这里已经有将近四年没人来过了,宋清也预想过许许多多可能要面对的惨状,譬如店里墙皮脱落,断水断电,又或是爬虫遍布,老鼠乱窜。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止步在开门这件小事上。
插上钥匙后,她又尝试着往上推了两把,印象里外公都是单手往上一推,卷闸门顺势往上一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却连条缝都掀不开。
她站在门口端详了那卷闸门半天,最后从兜里掏出包烟,点了一根,轻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