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屋外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打得窗户啪啪作响。月亮也被云层遮得密密实实,整个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幕,眼看就要沉沉地压下来一般,让整个屋子都漫起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母亲没管那欲来的山雨,也没管那快被吹断的窗户,仍旧专注的琢磨着李岫的发型。她仔细地把书桌上的小镜子摆放好,正正地对着李岫的头。“咔擦咔擦”
,剪刀声响起,便开始修剪起来。
母亲的动作缓慢又温柔,与时才的那个悍妇判若两人。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眼里也饱含着深情。
李岫从镜子的反光里盯着母亲的手,心情如窗外的天气般复杂难言。
“还是短头发利索,看着就精神。”
母亲边剪边朝着镜子里的李岫说道。
李岫打量着镜子里那梳着齐耳学生头的自己,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新发型,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不好看,就是觉得别扭和不自然。
“我觉得比长头发好看,你看看。”
母亲停下手中的动作,扳正李岫的头,朝着镜子里呆讷的人影问道,脸上带着些许期待。
李岫勉强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假笑,颤巍巍地小声附和了一句:“嗯,是挺好看的。”
“人长得好看,梳什么发型都好看。”
母亲说完,把剪刀“啪”
地放在书桌上,转过身一屁股沉沉地落在床沿儿上,发出“咚”
的一声闷响,脸上满是疲惫。
李岫扭过身子面向母亲坐着,发现她的眼睛又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母亲很少示弱,见她这般难过,李岫心里的怨愤和委屈,一下子全然消逝了。心里只有对母亲的心疼。“妈……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撒谎。”
她“扑通”
一声跪在母亲脚边,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失声痛哭。
母亲从胸腔里发出一种似笑非哭、似哭非笑的声音,她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哭,反正听上去让人揪心。她把脸贴靠在母亲弯曲的膝盖处,两只手紧紧抱着她细瘦的小腿,哭着恳求母亲的原谅:“妈,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撒谎了。”
“你啊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哭,偏偏哭得比谁都厉害。做人要坚强,知道吗?”
母亲抚摸着李岫的后脑勺,动作无比温柔,可眼神里却满是无奈。接着,她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岫儿啊,你要好好读书,考上青华北大光宗耀祖。到时候,看看李家人还有什么话说。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不比男孩子差,更不比那个野种差!”
这些话,李岫听了太多次,根本激发不起她心里的任何斗志。反而让她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难受,压抑。
不过,她揣测母亲已然消了气,于是趁着母慈子孝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又借着母亲话里的由头,便壮了壮胆,问道:“妈,哥……他不是你亲生的啊?”
母亲能感受到裤子被女儿的眼泪浸湿,也能感受到她滚烫的小脸贴在膝盖上的温暖。于是乎,心里的闷气终于彻底消了。她抚摸着女儿那一头短发,平静地说:“不是。”
“啊?!”
李岫虽然早就猜出大半,但当母亲用万分肯定的语气道出真相时,她还是猛地抬起头,诧异的眸子里还闪着点点泪光,嘴巴也惊得无法合拢。
“已然闹成这样了,告诉你也没关系。”
“那他是……爸爸在外头的……”
“呵呵。”
母亲讥讽地笑了笑,嘴角上扬,满是不屑,“他有那个本事?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一个下岗的工人,又怂又抠门,嘴还笨,谁会看上他?”
母亲总是这般明里暗里地瞧不上父亲,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母亲的确生得漂亮。可她着实想不明白,既然在母亲眼中父亲一无是处,那母亲当初又为何要选择嫁给他呢?莫非,那些人嘴里的传言是真的?
“李崟是领养的,本来叫佟满崽,这名字土得掉渣。”
母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着说道,“你爸爸非要个儿子,我也努力过好几回,可都没保住。生了你之后,我这身子就垮了,你爸不是不清楚。”
说到此处,母亲那满腔的怨恨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后来没法子了,总不能为了给他老李家传宗接代把我的命都搭上吧。得,就去福利院领了这么一个回来。学习学习不行,品行也不好,长得也就马马虎虎吧,还整天啥啥啥咋咋咋的,土掉牙了。儿子儿子,好像没个儿子他李广财这辈子在李家人面前就抬不起头似的。封建!”
李岫听完,方才恍然大悟,脑袋里仔仔细细地回想着从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母亲对哥哥的态度,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这下子全都明晰了。
“岫儿,起来吧,地上凉。去洗个澡,早点儿睡,明天还得早起。”
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岫听到母亲的话,赶忙站起身来,正准备去洗澡,母亲突然叫住了她,一脸严肃,语气郑重地叮嘱道:“岫儿,一定得给妈争口气。”
李岫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刚要走出卧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猛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朝母亲问道:“你们真的会离婚吗?”
母亲整个人愣在了那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沉默了片刻之后,就催着她赶紧去洗澡。
二零一三年11
田间的那一吻,让岩山在李岫眼中全然变了模样。长久以来,她对待这座袖珍山城的情感,是僵滞且繁杂的。它像是遗失的子宫,而她就是那尚未发育健全就被迫剥离的婴孩。她与这座城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沟壑,寻不到通往彼此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