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鸣实在是文照的理想中的猪对手,他气急败坏地在二十九日白天宣布了判决——司隶校尉陈潜及三百五十七名太学生于太学内共行巫蛊之事,诅咒朝廷,证据确凿,今判陈潜腰斩,三百五十七名太学生于菜市口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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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潜今日的晚饭是半只蒸鸡,若干新鲜小菜,以及一大碗粟米。
他第一次在牢中吃到类似的饭菜时,颇怔了一怔,以为明日就是自己的死期。哎,虽说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晚上,难免辗转反侧,到了第二天,他理了理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拢了拢头发,正襟危坐地等待刑官将自己提去菜市口,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第二顿“断头饭”
。
狱卒一往日凶狠跋扈的模样,眼含敬佩、嘴角含笑地恭敬为他送上饭食,“陈公,若还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小的。”
陈潜挠了挠头。
“那个……请问,”
陈潜问:“最近牢里的规矩是断头饭也要吃足三餐吗?”
狱卒嘴唇颤了颤,他露出一种既愤恨又无奈的表情,恳切地道:“陈公,你莫要灰心,正如您曾说过的那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咱们都在想法子救您出去呢!呵呵,可恶的狗宦官,想要冤杀陈公,咱们满洛京的百姓可不答应!”
陈潜:“……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狱卒随即又崇敬又好奇地看着陈潜,“那个……陈公,我想问问,那个冥婚新娘她真有那般绝色吗?”
陈潜:“?”
总之,陈潜感觉自己好像托了谁的福,莫名其妙地就过上了好日子。
所以今天陈潜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接过饭菜正要开始享用,却见狱卒看着自己的眼神怜悯而悲怆。他的心突然往下一沉,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我的判决下来了?”
狱卒咬牙点了点头,陈潜长叹一声,问:“判了什么刑罚?是缢首、车裂还是……还是凌迟?”
狱卒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是腰斩,另外三百余名太学生,均斩首示众。”
陈潜沉默了很久很久,狱卒忽然听他哑声道:“老夫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那些无辜的太学生,哎,他们的父母该多么伤心……”
陈公果然是如传奇中那般正直善良的人物!狱卒鼻头猛然一酸,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牢狱外传来无数人的吶喊——“宦官乱政!陷害忠臣!”
“陈公无罪!陈公无罪!”
“洛京尹府放人!放人!放人!放人!”
一开始外头还嘈杂不堪,喊什么的都有,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统一了口号,开始异口同声地高呼“宦官乱政,陷害忠臣,陈公无罪”
,外头大约有数十……不,数百,甚至数千人的声音,这无数的声音又渐渐拧成了一个声音,穿透了牢狱厚重的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陈潜:陈公,你没有错,我们都同你站在一起。
陈潜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恍惚间早已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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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潜这边的动静,只能算是伴奏。真正的主力,此刻正由文照带领着,向皇帝回宫的必经之路坚定地走去。
一个时辰前,文照拿着自己在原平县时早就用老了的木喇叭,站在高处冲愤怒却又迷茫的人潮大声喊道:“诸位叔婶!诸位兄弟姊妹!我们今日为何一同来到此处?是单纯发泄心中的怒火吗?不是的!我们是为了陈公!为了洗清他的冤屈,揭露宦官的恶行!而陛下此时正在回宫的路上,他也被宦官的谎言蒙在鼓里,怎么办?”
早已混迹在百姓中的文照的手下高高举起手中写着“陈公无罪”
的木牌大喊:“我们一同向陛下上书!求他彻查此案!还陈公一个清白!”
“没错!我们一同向陛下上书!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文照振臂一挥,“求陛下彻查陈公之案!”
于是,底层的士人们、未被牵连的太学生们、洗脚上田的农夫们、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浣衣织布的妇人们……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们第一次为同一件事聚集在一起,他们在这偌大的洛京城中,原本如水滴一般毫不起眼,可聚沙成塔、积水成渊,他们终于汇聚成了一股海浪,势不可挡地向看似坚固的堤坝拍去。
千万人的吶喊是一柄利刃,是一把重锤,终于将遮挡在皇帝眼前的那层岁月静好的屏风击碎。但他听着这无数人共同发出的吼声,仍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奢华无匹、贵重无极的皇帝车架中,只张开尊口,似是波澜不惊地道:“虞泽,看看你干的好事。”
虞泽自皇帝还是藩王时就服侍在侧,皇帝登基后曾遇刺,虞泽以身为盾为皇帝挡下致命一击,自那之后便成了中常侍,也成了皇帝口中的“阿兄”
。
可现在,皇帝冷冷唤他虞泽,虞泽不敢轻慢,顿时趴跪在地,“求陛下明鉴,此事实与奴婢无干!”
“罢了,朕便听听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吧。”
虞泽张了张嘴,想劝皇帝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可望着远处乌泱乌泱,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人潮,终究心生俱意,“是。”
他起身道:“陛下有旨,停车。”
作为领头人走在最前方的文照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因为她清晰地看到,那列属于大宁皇帝的气势磅礴、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缓缓停下。
片刻后,一个小黄门远远地朝这儿走来,神情倨傲地说:“陛下有令,宣尔等上前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