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靠暴力起家,又吞并了不少街头团伙,除了涉足新兴产业外,文氏团队偶尔也开展一些传统业务,比如接单杀人。
按照文照的个人意愿,她当然是不乐意开展此类业务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跟官府勾连,彼此庇佑的同时也彼此牵制,偶尔做一回上头的黑手套,也是在所难免。
譬如这次,文照就接到一个据说来自洛京某大宦官的“杀了么”
订单,说让她做掉一个叫陆陵的人。
“陆陵,海内大儒,因得罪了中常侍虞泽,弃官潜逃,今至雁门郡原平县,请文君襄助一二,务必斩草除根。”
文成飞读完县府递来的消息,问:“大兄,这次派谁去执行任务?……大兄?大兄?”
文照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画像,久久方才回神,“……这次,我亲自去。”
文成飞一惊,“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罢了,何须大兄亲自动手?”
文照抿了抿嘴,“成飞,我怀疑这个陆陵就是曾对我有一饼之恩的恩人。”
刚穿来的那年冬天,文照差点死过一次。
那时她挑着担子沿途叫卖草鞋,一整天一无所获,又冻又饿,终于晕倒在路边。半昏半醒间,她听见有人说“这孩子,真是可怜”
。然后她被一个人抱了起来,来到避风处,那人给她盖上了温暖的大氅,又塞给她一个饼,笑眯眯地说:“吃吧。”
虽只匆匆一眼,可她永远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他慈眉善目,长须飘飘,眉角有一颗红痣——正如画像中人。
文成飞是听文照提过此事的,顿时无措,“这……若真是大兄的救命恩人,这该如何是好?”
文照叹了口气,“若真是他,我必得保他安然无恙。”
为了防止洛京那边派遣其他杀手抢先动手,文照当即发动小弟全县搜索陆陵,很快就有了眉目。
陆陵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但因是得罪了宦官弃官潜逃,并不敢张扬,只暂居在原平县一位旧友家中。
文照得知他所在,独自漏夜潜入,敲响了陆陵的房门。
陆陵正在看书,还当是友人遣了仆从来送东西,淡淡地问:“何事?”
谁知门外人道:“原平文照,有要事求见陆公。”
文照?陆陵自觉并不认识此人,犹豫再三,还是命童子开门——门外站的竟是个穿着一身黑衣、佩刀而来的陌生少年。
陆陵大惊,只当她是虞泽派来取自己性命的,竭力保持镇定,呵斥道:“你是何人?深夜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文照躬身行礼,“陆公请快快离去,京中有人要取陆公性命,在下愿一路护送,保公平安。”
见陆陵并不肯轻易相信,文照道:“陆公可还记得,六年前大雪天,你在路边用一张饼救下的那个孩童?”
陆陵先是茫然,转而一激灵,他的目光紧紧粘在文照的脸上,“是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文照说:“若无陆公,文照无有今日。”
文照把自己身为暴力团体头目以及如何接到刺杀订单的事大致同陆陵说了一遍,“陆公,车马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请公速离。”
陆陵已经相信文照所言,毕竟若她真是来杀他的,直接动手便是,实在无需多费口舌。他点了点头,正要唤上童子离去,又忽然迟疑地看向文照,“小友,你是受人所托,若老夫逃离,你可如何是好?”
文照心头一热,大为感动,她宽慰道:“我混迹江湖多年,颇有自保之法,陆公无需担忧。”
陆陵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文照匆忙钻进她准备好的马车中。
马车由文成飞亲自驾驶,并不用文照吩咐,他就朝城外疾驰而去。
马车中,文照问:“公欲往何处?”
陆陵道:“雁门郡郡守乃是老夫至交好友,可前去他府上一避。”
随即他叹了口气,无限失落惆怅地说:“原以为辞官就能避开风头,没曾想老夫都躲到并州了,那群阉人还是不肯放过,此番还连累了故友……”
文照说:“陆公无需为友人安慰挂心,我在原平县还算有些势力,可保陆公故友平安。”
陆陵感激地看着文照,“小友此番义举,老夫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文照笑了,“是陆公先有恩于我,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公的恩情我尚未报完,公又何谈报答呢?”
陆陵也笑了,马车中的气氛随之稍稍缓解。陆陵看着文照清秀明朗的脸,目光温和,问:“老夫见小友谈吐言行,都颇为不凡,可曾读过什么书?”
文照此行原本只为报恩,并未作他想,可陆陵此话一出,她的心突突猛跳两下,忽然窜起一股火热的、莫名的希望。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只认得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
,眼珠子一转,文照说:“我曾受教于宗族族学,族中所教读写俱已掌握,先父另有半卷《春秋左氏传》留世,我也都已学会。”
“哦?”
陆陵微微蹙眉,显然有些不信族学毕业的水平能支持文照自习《左传》,“既如此,你随意背一段让老夫听听?”
文照道一声“献丑了”
,张口就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篾。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陆陵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这个看起来尚且年少的、出身草芥的少年,不仅能流利地背诵《左传》,甚至于她的断句竟然是对的!
大篆,竖写,文言文,没有标点符号。这几样难关迭加起来,足以难倒天下九成人。眼前这个少年,是仅凭自己的聪慧就悟出了句读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