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侧头瞥了李蓬蒿和权鹤一两眼,而后凛然正色,脚上步伐加快,霍霍几步就和后首两人拉开距离,领先七八步到了那柱子前,放声呵斥:“干什么呢?!”
柱下两人受他一喝,赶忙站正了身子;李蓬蒿和权鹤一对视一眼,也加紧步子赶了上去。
到了跟前,见到那柱下两人模样,却双双咦了一声,愣在原地。原来对方二人生得一副纺锤脸星月目,不似唐人样貌;金吾卫一逼问,果真是新罗人,到这考场来,是要应试“宾贡进士”
的。
宾贡进士,称呼的是进士及第的外邦考生。唐朝科举很有名,很多异域学子都入唐来游学,贞观年间,就已经出现外夷的贡士。他们大多在国子监太学修习经籍诗赋,成绩优异的,可以和生徒、乡贡一起,参加礼部省试。其中参加进士科考试并且最终考上的,就叫这个名字。
这两名新罗考生,也是这个情况。
金吾卫追问两句,还上前搜了他们的身,然而一无所获。李蓬蒿不死心,上前一步问道:“敢问两位必先,是何时到这里的,可有看见其他的人到这柱下来过?”
新罗人回答,他们晡时二刻就已经在这里,因位置偏僻,其他考生多在院子他处交流畅谈,并没有什么人经过。
匪夷所思。
权鹤一走到李蓬蒿背后,轻声耳语道:“会不会就是他们俩,只不过看见我们带了金吾卫过来,不肯承认?”
李蓬蒿摇摇头,低声回道:“巡场胥吏都是礼部的人,这两个新罗人的唐话挺蹩脚的,要是伪装成礼部胥吏就露馅了。”
但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金吾卫这时已经打发走了那两个新罗人,转身向他们走来:“现在怎么说?”
李蓬蒿思绪纠缠,也不知如何作应,只好诿诿回道:“罢了,看来是我命定要丢这一本韵书,适才有劳官爷了。”
权鹤一见他要放弃,正待要急,忽听左手边上发出一声呼喝,叫的是李蓬蒿的名字。两人双双转头,看见回廊另一端轰轰走来一群考生,为首一个剑眉飞扬的男子,浑脱帽,翘头靴,狼毛大氅;考生们簇拥着他,一步步飒健而来。
“裴陡行······”
权鹤一看清为首的男人,不由得失声道。
这正走来的裴陡行再没有别人,正是一代奸臣裴延龄的儿子。裴延龄在贞元八年升任户部侍郎、判度支,管大唐的经济命脉,但他本人不懂理财,立了很多名目来迷惑唐德宗,宰相陆贽讨厌他的奸佞,就上书写了一封《论裴延龄奸蠹书》来揭发,最后反而遭到德宗的罢免,裴延龄更加得势。
裴陡行仗着他父亲的权势,很显出跋扈的样子。他和李蓬蒿、权鹤一,都是建中年间国子监的学生,只不过跟李蓬蒿与权鹤一之间的关系不同——他和李蓬蒿,有过节。
回廊不长,不出五弹指,就对上了面。对上了,先自站定,也不说话,裴陡行拈下嘴角叼的苇管,由旁边一个弓腰的考生接过;他自己眼神一直在李蓬蒿身上,懒怠的半月状,有些兴致盎然,有些玩味。
“远远看着像,没想到还真是你。”
他开口了,戏谑的语气。
权鹤一看了李蓬蒿一眼,见后者没有回答的意思,便代为应道:“对不住了,蓬蒿和我都眼忙,没顾上看您。”
听了这一句,裴陡行脸部抽搐了一下,眼神稍错开了,分了半点在权鹤一脸上,声压低了道:“权鹤一,你我父亲同为京官,咱相互还有照应的地方,可别太会说话了。”
“同为京官”
,很明显,在点李蓬蒿——他的父亲不在京城,被贬出去的。
权鹤一捏捏拳,正待要驳,李蓬蒿胳膊半抬,阻了一阻。他起了动静,裴陡行也便被引去,眼神再度聚焦在他身上。
李蓬蒿正过身子,冷脸看着对方。
旁边的金吾卫在这时插口道:“你们聊着,我还有差呢,走了。”
语毕,从李、裴二人身侧穿了过去,然而这二人目不斜视,都自互相盯着,并不理会。
权鹤一略为担忧地看了看身边的人。
终于,“什么时候成亲。”
是李蓬蒿先开的口。
裴陡行嘴角勾起,得意地笑了,仿佛赢了一场大仗。“明年六月,怎么,来么?”
李蓬蒿也跟着一笑:“你有请帖,我当然来。”
裴陡行:“那请帖怎么能少了你一份。”
李蓬蒿:“好,我来。”
话毕,又双双沉默,各笑里含刀,冷看着彼此。
其实这两人的过节,说来也简单,也便是原本和李蓬蒿相好的女子,最后许给了裴陡行。那女子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当年李蓬蒿父亲在京供职时,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但朝堂就是朝堂,官阶变,姻亲也就跟着变,当时他们年纪小,也谈不上才子佳人的肝肠寸断。
这么多年过去,李蓬蒿早不介怀这么个过往,可是偏偏环境就是很怪,他本人不觉得,周围人却硬要说他和裴陡行有什么抽皮扒骨的夺妻之仇,连带他和裴陡行的关系也很怪,每次一见面,好似都得登台演这么一出交手戏,才对得住台下的呼喝——裴陡行似乎还乐在其中,但他自己实在是觉得腻歪。
这厢腻歪结束了,李蓬蒿正思量着找个台阶,可那裴陡行还不依不饶,跟着问他:“上午那诗写得怎么样啊,我看你动作蛮快的嘛。”
李蓬蒿笑笑:“裴郎还蛮关注我的。”
“那是,就坐在你斜后方,只隔了六个座位,不关注你关注谁。”
简简一句话,李蓬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就坐在我斜后面?自己发现袖中纸条、向左右邻座借韵书,岂不都被他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