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谢皖回已经离开,他收整好工料,便端了汗帕去盆子里漂洗,却不经意见到上面留着一丝头发,想是替那人擦汗的功夫捎下的。陈焉怔然看着,久久拿不下主意。
若入了盆,混了污水,泼出去随那些木灰渣子一块流走,他总觉得是种亵渎。不忍心。
端在手心里,陈焉把那一根头发反复看了十几遍,依然不知所措,随手可丢的一样东西,他甚至能想到把它送回隔壁,交还其主。自己都为如此荒谬的念头跌足苦笑。
辗转一夜,醒来时张开手心,那根头发被攥得暖烘烘的。不过一丝头发而已。他想。
连一丝头发,他都不知如何是好。
枉读了十年兵书。可惜书中说尽奇门遁甲,机关妙算,若说两军布局列阵,他或许还有几分计策,可千万个字在脑中闪过,却无一字攻破心中死结。陈焉看着手中的书,不由失笑,低哑地说了声“荒唐“。
第二日当真见了谢皖回,他自然更是不敢提这件荒唐事。
陈焉一心惦记那根夹在书页里的头发,发呆半晌,全然不觉谢皖回正抬头看他。他目光迷惘,不知一腔思绪到了哪里,人居然还是呆呆盯住谢皖回。
那大夫瞪他没反应,咳嗽一声,也是聋了一般,心头一把柴火登时冒出团乌漆漆的烟来。此时陈焉的伤已经处理妥当,谢皖回皱眉四顾,突然望住陈焉身侧的水盆,心生一念,手慢悠悠伸进盆中蘸饱了水,随后在地上淘了一掬木灰,不温不火用水把灰渣搓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团子,看陈焉仍在走神,他一对细长眼睛懒洋洋眯起,陡然就是一砸!
“嘭“的一声闷响。
陈焉猛地惊过神,一只湿漉漉的木灰团子早在衣襟旁应声爆裂,灰渣子一不防备扑了他一脖子,十分狼狈。
谢皖回神清气闲地拍了拍掌心灰,板着脸瞥他,可最终还是嘴角轻轻动弹,“嗤“一声漏了笑。
那一声笑总算让陈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怪,遭了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砸,他一夜未解的心结仿佛被那团灰渣瞬间叩开,松飘飘,坦荡荡,随着洒落的木渣子去了,豁然开朗处,他不由恍然。原来全是他自寻烦恼。谢皖回这样出挑磊落的人物,若能把他当朋友,已是万幸——这难道不正是他所求?
想到此,陈焉的心静了,笑容渐渐明朗。谢皖回见到他忽然闭目微笑,蓦地有点儿诧异,不料陈焉双眼骤然睁开,瞬间低身捞起一把木灰,“噌“一下抄水的动作如飞燕穿雨,未等谢皖回反应,黑光骤来,一颗团子重重在他肩头炸开了花,声响极大,迸开好一股灰渣,谢皖回下意识一避,躲没躲开,倒差点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
陈焉不由大笑。
“好你个!”
谢皖回一阙白衫尽是灰渣,还打湿了好一块,他从震惊回过神时,喉间一紧,咬牙切齿指着陈焉,才恨声骂不到半句,陈焉居然又要去抓木灰,而那该死的水盆居然还离陈焉更近。
谢皖回料定拦他不及,便三两步跃过去夺那盆子,谁知陈焉看见,也伸手去抢,两人几乎同时够着盆边,却因为施力不均一个趔趄,整盆水横空翻出,泼了一地,不知溅了多少水珠子在他俩脸上。
木灰被就是些细渣,被水打湿,待谢皖回下意识用袖子一抹,本来还是痕迹,如今全抹一块儿去了,还挺刺手。谢皖回恨得直甩腕子。
陈焉看见,忍不住“哎哟“一声,愈发笑得厉害。谢皖回被他笑得窘迫,恨不得立刻也在他脸上涂上几层灰渣,人一急,横竖也是脏了,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着地上的水往灰泥里一抓,连团子都不揉,直接朝陈焉掷去。
陈焉虽然只有单手,可动作敏捷,闪避的功夫惊人,轻轻巧巧,居然躲过谢皖回双手好几次袭击。他一面躲,一面也学着那人抄起一团湿泥,一旦出手,毫无虚发,次次都不偏不倚逮中谢皖回。
谢皖回一连着了他好几个团子,气得发抖,心急之下嫌脚上那对木屐碍事,索性蹬开,赤足踩进一地泥水里头,就要继续。陈焉见了不免一惊。他生怕院子内落下什么尖利的东西,若谢皖回不慎割伤脚,可怎么是好,连忙停手,正要喊住他,谢皖回哪里肯放过他这个破绽,劈头就是两三下。陈焉担心他乱跑,只好站定任凭他乱扔一气,不多时也浑身泥水,湿淋淋往衣摆下滚,长衫无一处干净,惨不忍睹。
等谢皖回汹汹势头略减几分,陈焉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水,一边低呛,一边无奈地笑着告饶,站在原地好声好气赔了半日不是,谢皖回好歹解了气,方才最终歇住。
那个人半脸灰渣,半身泥水地卷起两边袖子,湿嗒嗒还滴水,神情竟还一本正经地斥道:“姓陈的,竟敢砸我——不知道我厉害么!”
陈焉看他活像刚从泥堆里捞出来的,神色语气居然全无戏谑,严肃非常,极为不搭调,实在撑不住嘴角上拔,幸亏手掌及时捂住,才没笑岔气,一时喘不过来,涨红了脸又是咳,又是呛,冲谢皖回不停摆手,却是说不出个字来,只顾闷笑。
“你还不服气?”
谢皖回高声喝道。恶狠狠的语调,以及和恶狠狠扯不上关系的脸。
“服气,服气。”
陈焉瞧了一眼之后,愈发笑得连站直身子的力气都没了,胃痛不已,差点没蹲下地,“厉害,您厉害”
谢皖回被他笑得心烦,白了陈焉一眼,乍地抖直了衣袖,凛然一转身就要回他的医馆。走出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一身泥泞,满袖灰渣,狼藉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