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蝉鸣的早,不一会儿功夫已是唱了起来,音律单调,好生无趣。百无聊赖之际,无辜偏过头去瞧了一眼靳珠,只见他手上缓缓捋弄他们的毛,眼睛却垂得很低,目光空空,似乎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看不进。
无辜有些心疼。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靳珠往往会流露出一种孤单落寞的情绪。尽管他们陪伴在侧,也最终解不开他眉心深处的那柄锁头。
便是冤枉那么懒散怕事的家伙也懂得在那时候把肚皮翻过来,仰天刨动四个爪子,逗靳珠一笑。而那一笑,也不过昙花一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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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正要抬起头去摩挲靳珠的手指,回廊隐隐响起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
他和冤枉警惕地竖直了一对圆耳,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晃了两下。这脚步声从未听过。几位姨娘穿的是丝履,听上去不会那么沉,也不会那么稳,行走之时更不会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一场梦似的。
脚步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小猪。”
梳着皮毛的那双手倏地顿了顿。
无辜和冤枉不明所以地一齐仰了下巴端详靳珠,见他双眉微蹙,人却好像比方才清醒些,他们看毕,又十分好奇地朝回廊的拐角处望去。
那儿站着一个与靳珠年纪相仿的男子。衣饰颇为讲究,荼白描边的一件皂衫,及腰处扣了一道夷人常佩的革带,挂着算囊、短笔、薄片竹牌等商铺里用的物什,两袖宽广,倒也不显张扬,反而落落大方。可男人本人的姿态十分拘谨,右手抬至腰前,左手负于身后,这般模样已是拉开了不少距离,让人总感觉靠不近。
男人看着靳珠。靳珠也慢慢转头看他,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一字俱无。
无辜和冤枉正在纳闷地转悠,靳珠忽然低下身,嘴唇附到他们耳际,用很沉的声音狠狠说道:“咬他!”
冤枉愣头愣脑地把尾巴从左摆到右,没有回过神来。可无辜乍一听见此话,身子立刻像箭一般进出,朝来人直冲过去。那人看见他时似乎大吃一惊,还来不及躲闪,他早已纵身跳起,两只前爪瞬间勾住那个男人的腰带,后腿一磴,整个身体窜上半个胸口高的地方,伸长脖子,照着胳膊便是一口!
“啊……!”
那人显然防不胜防,吃痛地撞到夯土墙上,沿着墙往下一滑,几乎摔着。
这时,尚在怔忡的冤枉忽然看到靳珠唇角往上一抬。
主人在笑!他眼珠子一亮。
冤枉霎时抖擞精神,转头便学着无辜的样子飞奔过去,又是一个腾身抓住了男人已经歪得厉害的身体,在那袖子上一阵乱撕乱刨,最后亮出小尖牙,使劲啃在那人露出的小臂上!
那个人缩手一躲,这回当真“嘭”
地跌到地上去了。
靳珠这时终于怡然自得地直起身,不紧不慢先拍了几下灰尘,这才朝他俩招了招手:“行了,回来吧。”
无辜冤枉得令,“咻”
地弹开,兴致勃勃跑回靳珠脚边,被那只手结实地撸了撸脑门上的毛,很有一番嘉奖的意思在内。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们对视一眼,均是又得意又迷糊,也不知道这份功劳究竟是个什么名目。
可靳珠的笑容只维持到他抬头的那一刻。他看着墙下低头看手、犹在喘息的男人,眉毛一皱:“咬破了?”
“没……”
那个男人很快摇头。
靳珠不动声色地走到男人身侧,半跪下来去抓他的手,两人的手一刹那碰了一下,却又都有些后退,停顿了片刻,才总算放到一起。靳珠撩起他的衣袖,但见一小块皮破了个口子,所幸伤得不深,并无多少血迹。
“家里还留着一方药汤,我去取来熬给你喝。”
靳珠淡淡开口,不作久留,起身便撇下男人走了。
男人还未得以回应,靳珠已是唤来了无辜和冤枉,让他们两个跟上,别在男人面前逗留。冤枉认得那个伤口,一怕男人记仇,二怕靳珠不悦,十分理亏,唯有耷拉着头姗姗跟在主人身后。无辜亦不敢乱叫,闷声不吭追随靳珠而去,只不忘在离开前悄悄回头扫了那个男人一眼。
那人倚墙而坐,眼睛自始至终望着靳珠的背影,嘴唇张了一下,并未说话,却渐渐露出一记苦涩的笑。
无辜恍恍惚惚,那场三月初三的潇潇微雨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回到身上。
他记得雨水打在瓦片上的样子,他也记得靳珠那时没有撑开手中的伞,迎着细雨,闭目而立,落在那张脸上的春光冷冷清清。
这世上,截然不同的两人竟会有完全相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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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郁金、防风、炒穿山甲、净油木鳖子、川山豆根各一截,一钱五分川贝、杏仁、生乳香、净银花、山慈菇,另要三分苏薄荷和一钱花粉,以水煎熟,成汤服下,可败猫毒。
尽管他们都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毒,不过见到几位姨娘团团转着数落靳珠,又亲为捧汤送水,无不细致周到。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是决定忍气吞声,乖乖蹲在连榻上俯首认罪,免得没了午饭,又殃及晚饭。
实在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是他们百闻不得一见的“小玉”
——幺子蔡申玉。
至于这个幺子为何不姓靳,背后另有一番故事,无辜和冤枉也只不过是枕着靳大夫人的腿,半梦半醒听见诸位姨娘聊起往事,才知道的。而靳珠和他这个弟弟关系,似乎不太好。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他们也想不出恰当的字眼形容。
总之不像一般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