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刻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却容易,请公子稍候。”
靳珠不再看他,动身来到轱辘旁提上一桶水,将方才的坩埚微微倾斜,已融化的金水滑向埚嘴,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那桶冷水当中,水中顿时炸出数朵拳眼大的水花,“呲呲“的沸腾声极为响亮,一时将水牢变得极其嘈杂。传统的“炸珠“手法。看到这里,汪刻只当他在做活,便自行离去,很快便没了声响。
当汪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靳珠突然转身便朝一片漆黑的岸堤奔去,情急间,双膝一下子塌到了堤石上,顾不得疼,两只手发狂似地扑向乌漆漆的河床,盲目乱抓。极低,极沉,极焦躁的声音不断呼喊:“小鱼?小鱼?”
牢中的死水陡然有了动静。
河面乍地一响,这一刻,靳珠终于看见昏黑中浮上来那张脸。脸白如纸,双目死闭,唯有一对湿淋淋的手臂在半空中高高伸起,迷乱地要抓住某种东西。
他惊喜交加,霎时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逮住了那对肩膀,将那个身子从水中艰难地往上拽。那对手臂也在一刹那摸到了人的体温,顺利攀上他的肩膀,用力挺起头,两片冰冷的嘴唇贴住了他的喉结,低喊:“哥。”
才一个字,喉咙已被冰水呛了个够。他痛苦地紧皱双眉,死死压下自己发出的咳声。
身体被上面的人顽固地往上拖。水波冻乱,似有无数玉珠从高处齐摔而下,“哗“一下响得整齐,待珠飞玉碎,却各有各的去处,紧接的那一声反而凌散无比,所幸这样的声音与炸珠之响如出一辙,正好避人耳目。
浑浑噩噩中,他抓住一线清醒,借着靳珠的拉力伸手扳住岸堤,蹬住水中崎岖不平的石头,竭尽全力将自己往上送,两人扭成一团,费了许多力气,才最终将整具身体拖上石台。
靳珠心一放,才觉得浑身脱力,丢了魂似地坐在地上喘气。
蔡申玉剧烈咳嗽起来,手指固执地捂住嘴唇。只有肩膀的抖动让靳珠知道他在咳嗽。
靳珠一把将那个浑身冰冷的人揪了过来,黑暗中一阵凌乱摸索,十指插入那头湿透的乌发,仿佛要把蔡申玉哆嗦的身子都揉成一团,用力裹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能够将人扼死。他咳嗽的时候,靳珠用拇指撬开他的嘴唇,扣住下颌,迫使他大口呼吸,咳出声来。蔡申玉被他抱着,一脸细密的水珠全蹭在他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质问接近逼问。那个人有不足之症,最忌受寒,却一个人腊月天里藏于冰水之中,如此大伤,何以弥补?
蔡申玉怔怔看着他发愣。突然,他双手狂乱地抓上靳珠后背,疯了似地摸索,十指急匆匆摸过他的头,颈,躯干,四肢,确信自己拥抱的是一副完整无缺的身体之后,他反而呆住了,苍白的脸庞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没事,太好了。”
他用虚弱的声音重复,“太好了。”
“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靳珠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狠狠将蔡申玉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猛地推开,看他几乎整个摔下地,心头纵是懊悔,可手头上却克制不住这份暴戾。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乔装混入这别庄,但却找不到入口进这水牢。”
蔡申玉苦笑,跌跌撞撞地支直了身体。
靳珠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和汪刻一样的靛青色锦缎长袄。孤身深入,一旦被识破,唯有死路一条。他气血逆流,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怒是急,几乎一巴掌掴在蔡申玉脸上。那个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惨淡一笑,哆嗦着摸上他的腕子,用出奇大的力气紧紧握住。
“这别庄四周并无水脉,庭中池塘却有泉眼。我料定那泉水必与水牢的暗河相通,孤掷一注,不想果真被我摸到这儿“说到此,他微微眯着眼睛,勉强凑了一记狡黠的笑容:“说来也是天意,这次我可真当了一回鱼。”
“你这个疯子!”
靳珠颤声喝住。若不是眼前的人已经快冻僵了,自己也许早就一拳揍了过去。
“哥,别再说了,待会再骂行不行。”
咬紧牙,是为了不让自己昏迷过去。他缩了一下冰块似的手脚,一头扎在靳珠怀里,闭眼乞求,“我冷。你略略抱一抱。”
“活该。”
靳珠眉间狠色未去,双臂却紧紧把他搂住,费了极大力气,才没让眼里的东西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暗道中又一次响起脚步声。
靳珠一惊,连忙叫起蔡申玉,见地面水迹斑斑,料定掩盖不住,便将床褥拉下几分,示意蔡申玉到床下暂为一避。他则取了刚才炸珠用的那只圆桶,将桶底金珠悉数筛起,用尖錾在桶上撬开一道裂隙,待水汩汩漏出,他迅速将桶搁在水迹之上,一面听那脚步走近,一面暗暗敲定主意。
汪刻领了两个随从将一只椭圆的大浴桶扛入牢中,忽然抬眼见到地面一滩水迹,又兼靳珠身上尽是湿痕,他瞳孔一收:“靳公子是想逃么?”
靳珠冷笑:“您真是抬举,自个丢了个破木桶在这儿,才炸了一会珠子,我在别处忙完,回头就见一地的水,原来那桶壁上居然有裂缝,筛珠的时候还泼了我一身水--我要逃到何处?”
汪刻见他面色冷厉,也不再吭气,差人放下浴桶,自行绕到那只桶边查看片刻,确实有道裂缝。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没再发问,眼珠子盯着提了几桶热水小跑过来的人将水注入桶中,又调和冷水,恭敬地请靳珠去试水温,顺水推舟道:“既然是桶坏了,的确是我们不周,靳公子莫要见怪才是--这几只桶就留在这儿吧,也不必提走,留给靳公子用,爱用几个用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