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嘴的时候还不自觉,如今四目相对,他的脸竟是噌一下涨得血红。靳珠不禁好笑,然而到底是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咳嗽一声:愣什么愣。
哥。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不禁脱口说出心中所想:我,我喜欢你。
靳珠笑了笑,别过脸,并不表态。他一急,莽撞地一把拽住那人手腕,却被靳珠反手握住,另一边手稳稳当当覆盖其上,才把他一颗乱跳的心按回原位。
两人在花下携手而立,靳珠轻轻把头靠了过去,枕在他肩上。
他一阵酥麻,像是踩在棉花堆里,浑身轻轻软软,没了力气。可是靳珠却突然开口说道:小鱼,我过些日子要走了。
一句话仿如晴天霹雳。他的脸色瞬时煞白:你要走?去哪里?
靳珠捏了一把他的手,淡淡一笑:你可记得老爹的那个大徒弟——胡子总是打结,鼻头有一颗大痣的冯叔?
他忙答道:记得记得,可他不是已经回彰州开自己的金铺去了?
靳珠点头,轻声说:是了。我爹去得早,哥几个里面就我一个人愿意继承家业。大娘她们前些日子也商量过,说我年纪不小了,该是去学本家手艺的时候。冯叔出自我爹门下,两家交好,大娘曾经修书给他,请他收我为徒,他也应承了。我过些时候便要回彰州老家……等手艺过得去了,再回聿京,自己慢慢琢磨着练。
那你要去多久。他神情惨淡,从头冰凉到脚。
说是要待上一年。靳珠说完这话,他的眼神即刻一黯,伤心无处宣泄,渐成闷气,硬邦邦一团堵上喉咙。他烦躁不已,推开靳珠,自个转向那面石墙咬牙不语。
靳珠双眉紧蹙,大力将他扳了回头:不过一年而已,我俩在一起的时间还少了?——你别难过,等我学到金匠的本事,第一支簪子就錾成鲤鱼样式的,回来那天便送给你,你看如何?
说罢,扮了个鬼脸,哄得他绷不住面皮,笑了一笑。
靳珠目光深沉,忽然在他犹有笑意的嘴角上轻轻啄了一口。他没有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居然愣了,傻乎乎地就被靳珠拉近了两三步,拥入怀中。
小鱼……我不会离开你,除非你自己走。那个人低声对他说。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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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屋内最后一件匣子搬出去,屋外已是变了天。
云中的光被浓灰的颜色压了回去,透不过来,偶尔有撕破的地方,像破旧的棉被烂了一个口子,一丝挣扎冒头的光便是奄奄一息的棉絮,随着飞灰似的碎片被风吹下了地。他招呼过几个帮工的担夫,自己捆紧最后一圈绳子,把罩住了木箱的麻布搓了两把。终于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才慢慢回头,望了一眼石阶上伫立良久的人。
那个人淡漠地开了口,声音比料峭春寒暖和不到哪儿去:我陪你走走。
他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靳珠神色寡淡,两道平直的眉毛画不出情绪,冷冷清清,只信步迈下台阶,挥手先将驾车的伙计打发往典铺里去,眼睛则转向街衢的另一头,说:跟我绕个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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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两年前染病故去,他们年少时读书习字的学塾也早荒废了。
塾中偶尔有人打理,却不得细致周到,门厅破败,杂草丛生,一扇门的木栓子都已然松落大半。他和靳珠时时都会过来,为病逝的老人扫一遍香台,供几柱香,然后,总少不了要去后院看一眼桃花。
那株桃树花开数载,一朝落尽,满地红泥。待到花死,正好是第十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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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珠走在他前面,两个人之间自始至终都有四、五步的距离。先行的人没有回头,随后的人没有跟上。彼此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看着靳珠走向当年他们思过的那面石墙,一如那个不识愁的少年,负手墙下。
他浑身僵硬。
那年桃花还艳,那日少年多情。青涩的吻。时隔多年,唇上一点桃花颜色犹在眼前,他差一点便要被迷惑过去。
可他没有过去。他停在了离墙还有几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靳珠半倚着墙,亦没有开口唤他过来,只是低着头,淡漠地看着泥土里残留的一片花骸。桃花尸骨未寒。靳珠垂了垂眼……这株桃花好歹活了十年。有些东西,在这之前却已经死了。
他笑了笑。相当难看的笑容。
死了也好。他用了平静随和的语气,和漠不关心的表情:等我入了典铺,做了学徒,你我也该各自忙各自的去了,谁还有闲情看花看鸟的。死了,也好。也算给夫子陪葬了。
仿佛听到一句绝好的笑话,靳珠“哈”
地一声,面无表情。
他颤抖着把眼睛闭上。
这道也绕得忒远了。我该去铺里给师父磕头,第一天搬进去,迟了不好。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人朝院门走去。你看够了罢?——看够了,就该走了。
这一次,连“哈”
的一声都没有。
身后之人再无声息。
他知道。死去的桃花不会再回到枝头,长大的少年亦不会再回到从前。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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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实礼库的时候,雇来的担夫还在把行装一一卸下露车,挪入冷巷后一间刚刚扫净的客房。从今往后,他将离开靳家,长住在这三隅石墙的库房里。
当初,为了征得诸位姨娘同意,他面带微笑,逐个游说,只道典铺这一门学问匪浅,须得勤学苦练,多看,多闻,多辨,多揣摩,日日紧随师父左右估价过眼。若住家中,终究是不大方便。
靳大夫人见他刻苦勤勉,又听说三天两头可回家探望一次,方才含泪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