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前叹了一口气。申氏故去后,靳家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当年无故失踪的男人,只不想千辛万苦寻到的人竟然是在衍嘉山上剃了度,出了家,做了个后山种菜挑粪的和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愿相认。
靳家金匠终于无奈告辞,他站着,没有去送。孩子懵懂地望着渐离渐远的憔悴男人,被冻得彤红的脸蛋费力地往回拧,眼睛仍是黑白分明,每眨巴一下,男人在风中的身影便模糊一层。白雪漫天覆地。孩子在雪花中把手掌晃了两下,像是在依依不舍。
一串挂珠,三十六颗子珠。
他用了十八颗为死去的妻子诵念经文,剩下的十八颗为寄养在他人篱下的儿子默默祈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立之年竟已熬了满面白须。当他最后一丝胡须完全褪去黑色的时候,靳大夫人领着那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孩子已经和他多年前种下的一株石榴一般高了。
样貌清秀,乖巧伶俐,笑起来的两道弯弯眼睛十分讨喜。只是在眉角的地方多了一道伤疤。
“爬樟树的时候摔的。到底是留疤了。”
靳前的正妻是个稳重的女人。自夫君病故后,家中事务皆由她及三位姨娘抄持。
“阿弥陀佛。”
他低垂着脸,手指边的念珠一颗一颗仿佛起了焦躁,打晃得厉害。
女人沉默下来,许久没有再次说话。而他只是麻木不仁地继续掰着那些硬邦邦的珠子。孩子起初扯着靳大夫人的衣袖,困惑地拿眼不住看两个互相闭口不语的人,显然不明所以。后来孩子不经意瞥见桌上一缸刚刚开封的笋齑,偷偷望了眼嫩白的笋片,咽了下口水,眼巴巴扯了一下靳大夫人的袖口,满眼期盼。
他停下挂珠。从柜中取了一只最干净的碗,用井水洗了一遍,才慢慢挖了一勺笋齑入碗。给孩子端过去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在打颤。
冬笋是新鲜的,刚出了泥,刮去土质,用山上的积雪融化后的溪水洗净,剥成细细的一片酿在酱料当中,封坛入土。孩子似乎对那半酸半甜的气味迷住了,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用手抓了一把。
他那一刻喉头有味,一如那坛笋齑,半酸,半甜。孩子的手抓的不止是笋齑,还有他的心口。
“大夫说小玉有不足之症--也许,活不长久。”
靳大夫人说话的时候,眼角通红。
手中的念珠瞬间掉下了地,一声响彻脑门,轰鸣而出,打碎后山一片空空寂寥,然而山环水绕,风走云转,到头来漫天覆地三尺雪白,也比不及心中一刀寒冰来得剧痛。那一响卷过茫茫大雪,不过投入了一口朔风,连同他一起撕成了碎片。他嚎哭起来。孩子被这突如其来哭声吓住,呆在那儿。一块挂在唇边的鲜嫩笋片犹在滴水。
他的脸上也有东西疯狂地滴下去,久久不止。
那年,孩子八岁。
他等着孩子长到九岁。九岁的时候,盼着十岁。十岁的时候,盼着二十岁。也许是对于他发须全白的一点补偿,也许是那十八颗念珠有了灵姓,他一一如愿。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贪婪远不止这样。他希望孩子活到一百岁。
孩子身上的病根与生俱来,需静心调养,最忌大凶大险。惊涛骇浪只叫他过早丧命。
尤其当这样的刀尖浪口因禅觉寺而来。
“财神鱼!”
一声厉喝当头一棍将他劈醒,晃眼间往事俱灭,只听见僧侣们怒不可遏的痛骂声:“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地上的青年神清气闲,露齿一笑。这一笑拿捏得当,不多不少正巧为众僧心头业火斟满一盏油。
“大叔,这提议如何?”
蔡申玉展开三个指头,“别人给你开什么价,我便多出三成的钱。”
汉子只顾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赞同还是拒绝。
“喂,小鱼“靳珠脸色肃然,紧盯蔡申玉面上所有的神态变化,出手给了他一记闷拳。不料那人冷不丁伸手往他颈后一捞,他一不留神,整个人顷刻被那只手臂揽入肩头。正郁发作,那手却在他颈上暗暗下了些劲道,似乎在示意他莫要多问。
“你们一对小情人如今姓命落在爷爷手里,还敢开口与我讨价还价?”
那大汉终于收敛惫懒之态。
听他拒绝,僧侣们面色稍缓,方才惊觉前胸后背皆是湿淋淋一身汗。
此时,隆隆黑夜一连三记钟声如雷贯耳,却不是报更之数,三下皆是急击,一声套入一声,音色雄浑有力,沿耳冲入,有若开膛破腹一般痛快淋漓,待刀口回抹,直刺心口,晕眩之中居然有陷身百尺巨浪迎风拍岸之势,叫人恍惚不已。众僧耳闻钟鸣,眉头皆是一松,眼神中的焦虑骤减七分,却都是紧闭其口,惟恐惊动那汉子。
可惜掩耳不能盗铃。蔡申玉侧耳聆听一阵,突然鼓起掌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他却冲汉子一笑:“既不肯听我讨价还价,仔细听一听这夜半钟声也不错的。”
“财神鱼!休得胡言乱语!”
此话刚出,立刻有人慌乱地喝断。
那汉子见僧人神情有疑,刀锋即刻应声亮出,抵住蔡申玉颈上三寸:“小子,你什么意思?”
“你刀架着我脖子,我会吓得讲不出话。”
说罢,才假惺惺抖了两下。
汉子嘴角微微一抽,将刀挪走。
蔡申玉不紧不慢地掸直了袖子,又把布料上的每一颗灰尘都剔了干净,这才说:“大叔,你没听过只要是做质库生意的,为了防盗防贼,每月都会取出一定数目的银钱孝敬官府里的老爷,好弄几个衙役过来跑跑腿?这禅觉寺里放着金山银山,怎么会没有准备。”